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饭，乐迪带着小队走向荒山。

天雾蒙蒙的，本就在树林里被遮挡的视线更加不清晰，好在乐迪对这片山林足够了解，没过多久就开始走下坡路，应当是进入山谷了。

地面有一条曾经被踩出来的小路，不过只延伸到了半路，再往里走的雾气太过浓厚，排在队伍里的人都看不见队头。

小路上的植被也愈加茂盛起，似乎是许久没有人经过了。这倒也符合乐迪说的话——自从近几年附近有女人和婴儿啼哭的声音，村民们逐渐不敢靠近这个山谷，自然也就没人来了。

山谷中雾气似乎更加浓厚，众人即将完全失去方向之际，凯恩斯抬手聚起青色符文，刹那间以他们为中心卷起了一阵巨风，浓郁的雾气被卷到天上，视野顿时清晰了起来。

不远处是一片空地，再往前是一个雕花的石门，倾斜在地面上，老旧而又充满未知的气息。看到门以后，乐迪与几个当地人便飞速离开了，只留下他们在原地勘查。

石门正前方有一个同样颜色石头凿成的大平台，平台上似乎刻着一些文字。

众人走上前。

「亲爱的莫尔卡先生长眠于此，若您想见他，请把您的礼物放置在石台上。」

文字已经磨损，但是还能勉强辨认。礼物大概就是指带有洛神气息的东西，看来只要伊尔丝站上去或者放下那本藏品图册，这扇门就会打开。

圣骑士们已经着手在空地上扎营，小队最后确认了一遍分工：由俢利安、凯恩斯、卡洛希与伊尔丝四人进去，剩下的人守在门外。

进去之前，德鲁纳和凯恩斯先一起在地上用带来的铜粉画了一个阵法，在其中注入神力，阵法便启动了。伊尔丝在一旁观察地形。

「甄别结界阵：只有已确定名单可以自由进出。受到攻击时会消耗储存在阵法中的神力形成球形保护罩。」

为了防止凯恩斯没有精力维持神术结界，所以这次画了阵法，这样圣骑士们也可以自己往其中注入神术来维持结界，更加稳定。

“这片空地可真平坦啊，阵法画的这么清楚。”伊尔丝看着地上清晰的铜粉，每一条线连起来以后就会发出一阵闪光，代表阵法的一部分已成，不会再因为铜粉被蹭掉或者吹飞而失效了。

“是啊，可能是地下有人造建筑的缘故吧。”伊文在一边帮忙把帐篷捆在一棵树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待阵法画完，德鲁纳收起了剩余的铜粉，把装铜粉的罐子塞在了外袍的内侧口袋里。整个台子被囊括在了阵法之中，图册也已经准备好放在了圣骑士副队长欧罗身上。差不多是时候准备出发了。

四人靠近那扇石门，石门紧闭，连缝隙都看不出来，上面除了雕刻了洛神的木尾鸟神纹与木花束的藤蔓以外，什么别的都没有。

“这就是收藏家之墓的入口了，与记录中的景象一致，只要把带有洛神气息的东西放在那边那个高台上，这扇门应该就会打开。”伊文说着，看向空地之中那个刻了字的高台。

“嗯，那我上去试试。”确认后，伊尔丝走到放置“礼物”的台子边，一手抓着卡洛希的手，翻了上去。

她爬上去的一瞬间，大地发出了震颤，那扇雕花的大门却纹丝不动。就在她们疑惑的时候，伊尔丝脚下的台子却忽然在一阵符文中消失了！

失去支撑的伊尔丝顿时掉了下去，卡洛希死死拽着她的手，却毫无防备地也跟着滑了下去。

“圣子冕下！”

“伊尔丝！”

俢利安大喝一声就是跟着往下跳，凯恩斯呼出神术试图用风兜住底下的所有人，却没兜住，眼看那阵让台子消失的符文又出现了，情急之下他也跟着跳了下去。

这下把留在外面的人都吓傻了，他们急忙冲向那个台子的方向，可是台子却又在那阵白光中出现，覆盖住了整个洞口。

伊文迅速冷静下来，皱起了眉头，难道那扇门是假的吗？先前详细问了乐迪进去的位置与开门方式，如果他们没有撒谎，那正常来说就是把东西放在台子上，大门会打开一个半人高的口子，需要重新拿起沾有洛神气息的东西爬进去，如果不拿东西就进门，就会触发神术弹开来者。

他走到那扇门边，细细打量了一番，果然发现了不对劲。

这雕刻上的木花束藤蔓竟然延伸到了木尾鸟的身上，捆住了它的尾巴与鸟喙，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俨然是大不敬洛神的一个伪神纹，必不可能是洛神的狂热信徒莫尔卡做出的事，这扇门根本就是假的。

并没有下落多久，卡洛希就掉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面。伊尔丝倒在他的身侧，一片漆黑中他引出了一点点神力照亮周围。

“伊尔丝，你没事吧？”

卡洛希借着光想检查一下身边的女孩有没有受伤，却赫然对上了一张干枯**的脸，他顿时起身站了起来，后退几步。

他伸出手，更多神力流出到周围，在他身边环绕着，直接照亮了他身边的一块不大不小的区域。

他掉在了一张床上。这是一个非常复古豪华的大床，却不可避免地散发着霉味。床上放着一具干枯的女尸，焦黄的皮肉直接贴在骨架上一般干瘪，眼眶已经是一个黑洞，甚至溢出的尸油流在床上，形成一圈黄褐色的痕迹。

周围没有其它任何人的痕迹——他们被分开了。

他记得这张床，这是一个名为玛利亚之卧的藏品，在图册上有。

就在他想寻找其他路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那个床上女尸竟然动了起来，她慢慢地、一节一节地掰过僵硬的关节，从床上一点一点地朝着卡洛希的方向爬来。

“神有罪。”嘶哑的声音在它的嗓子里拉扯，难听又诡异。

“神有罪。”

“神有罪。”

“神有罪。”

毫无起伏的词在她嘴角一遍一遍地重复，卡洛希刚想释放出神力让她再也发不出声音，却看见眼前干枯的女尸忽然间变成了伊尔丝的脸，让他手指一顿。

伊尔丝的脸紧接着又变成了另一个女孩，红色的头发，消瘦的面容，无力地趴在床边。

“神有罪。”

声音变得稚嫩起来，红发女孩的嘴一张一合，褐色的眼瞳里全是绝望与怨毒。卡洛希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恨意震住，脑子里嗡嗡的。

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似乎并非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床——这张床本不应如此，而是……

眼前的东西变了，就如同往水面的倒影中丢下一颗石子一般模糊、晃动了几下，又归于平静。

那是一张又破又烂的木床，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草席和一条破布缝合成的被单，这密不透风的房间忽然变成泥墙铸的，又在墙上出现了一扇门，一扇窗，窗户大开着，外面却一片漆黑。

现在是晚上。

缝合的被单鼓起小小一点，缝隙中露出许些红色，红发的小女孩正蜷缩在里面，不安地睡着，混入那稻草中的一根一般瘦弱破旧。

她在做梦，梦到昨天偷听那些给贵族做侍女的姐姐聊天，她们在说那些贵族姥爷们睡多么一张舒服的床，要是能睡上那样的床，哪怕生病都会被治好了。

是柔软的、可以在床头藏下小秘密，是躺上去就会舒服地睡一晚，不会做噩梦，不会觉得冷，也不会生病的床。

要是可以给妈妈睡这样的床，妈妈就不会生病、不会冷，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女孩迷迷糊糊梦着，看见面色惨白的妇女在一个大床上躺上一夜，太阳升起时就像以前一样早起给她做好吃的，陪她玩。若是能再见到妈妈，她也可以忍住不躺一下那张床。

没有锁的木门被风吹开，撞在墙上发出砰地一声，蜷缩着的女孩浑身一颤，她惊醒了过来，在寒风中缓缓坐起身，回味着刚刚和妈妈一起玩的游戏，把手放在她发顶的温度。

她没有哭，只是把手放在胸前交叠握住，“敬爱的洛神，请您祝福我，听到我的愿望吧。”

这是妈妈教她的，说洛神全知全能，只要诚心向他祈祷，他就会冒出来实现每一个孩子的愿望，但是洛神不喜欢哭泣的孩子，因为那是不勇敢的，就不会实现她们的愿望了。于是每当她想妈妈了，就会忍住鼻子的酸涩，向洛神祈祷一次。

祈祷完，她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手脚并用地爬下床重新关好门，又用地上的大石头抵住门的一角，才重新回到那个嘎吱作响的木床上，蜷缩成一团。

但是她没有再看见妈妈，天亮的时候，她遗憾地揉了揉眼睛。

家里还有许多以前剩下的手工品，是妈妈躺在床上的时候织的。她每天都会拿一些出去卖，再买一点干硬的面包回家吃。

这天她和往常一样在街上找了个小角落坐下，却听到一个女孩的哭声，她寻声望去，发现是一个比她大一些的女孩。她一定很难过才哭得那么伤心，都不在意洛神会不喜欢她了。这么想着，她起身走向那个女孩。

“你怎么了？”她问。

“我的姐姐……受伤了……”那个女孩不停地哭，躲在街角，被关心以后哭得更凶了。

红发的女孩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拿出一条帕子，递给这个正在哭泣的女孩。

女孩看见这条又脏又旧的手帕，顿时止住了哭声，她有些窘迫地抬起了头，才发现这个关心自己的路人原来只是一个流浪的小屁孩。

她急急忙忙起身跑开，绕过墙角，跑到了红发女孩看不见的地方。

“玛利亚！你还知道回来！”不多久，一声怒吼传来。

她只好收起帕子，重新坐回自己之前摆摊的小角落，最近天气冷下来，愿意逛街的人很少，她一天都卖不了几个钱，连最廉价的黑面包都买不起了。

晚上她乏力地回到家，躺在床上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她只好想象自己躺在那个又大又温暖柔软的床上，依偎在妈妈怀里。

“敬爱的洛神，请您祝福我，听到我的愿望吧。”她说，这已经是她的习惯。

半夜，门又被风吹开了。

她醒来，但是四肢都冻得僵硬，无力地看向门的方向。

但出乎意料的是，门外竟然有人，来者身穿厚厚的白色斗篷，兜帽盖住了半个头，他走进屋内，又重新把门关上了。

女孩吓了一跳，这一吓让她的身体都回暖了一些，她裹着被子坐了起来，却看见那个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兜帽，逐渐抬起的是一双透金色的眼瞳。

“你好，我是洛。”少年清澈的嗓音传来，“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来实现你的愿望了。”

女孩怔在原地，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傻傻地呆了好一会，才逐渐回过神来。

愿望，她想要那个温暖、柔软的大床。她张开口，却没说出来。

她想到了白天时见到的那个女孩，那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女孩。能让她哭得那么厉害，她的姐姐一定伤的很严重吧，会和自己的妈妈一样痛吗？会再也不理会她说话，再也不能为她唱歌，再也不能对她笑吗？会被那些闯进来的男人们搬走，让她再也见不到她吗？

小女孩抿了抿嘴，她的嘴皮因为干涸而开裂，“神明大人，我想给玛利亚一张床，一张……柔软的、不冷的、舒服的大床。”

她有些难过，因为自己没有机会睡一次那样的床。但是又很高兴，那个小女孩的姐姐有那样的床，一定会很快就好起来，不会和妈妈一样了。

少年有些惊讶，“真的吗？这就是你的愿望？”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个小女孩不再哭泣的模样。

于是神明点头，银色的流光从他指缝流出。

“你的愿望实现了。”

说着，他又有些不忍，把自己身上厚厚的斗篷脱下，盖在了小女孩瘦弱的身躯上，她僵硬的身体顿时暖和了起来，疲劳感瞬间就淹没了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醒来，窗外已经下起了雪，红发的女孩抱着那件厚厚的斗篷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她不禁想，原来不冷是这么舒服，那么柔软的大床一定可以治好所有病、所有伤的。

想着，她笑了起来。

好舒服，再睡一会吧。

玛利亚睡醒被吓了一跳，自己的床忽然变了，变成了一张比她以前更大一些的床，虽然更舒服，但是和她粉色的墙纸一点都不相配！

她哭闹了起来，一个少女听到她的声音很快来到了她身边。少女的左臂被一条纱布包起，已经可以自由活动。

“怎么了，玛利亚？”少女关心地问。

“我不要这个床！”听到玛利亚的哭声，她才发现玛利亚的床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别的，她吓了一跳，难道是是昨晚有人偷偷潜入了？

“来人！把这个床丢出去！”她一边气恼地下令，一边用仅剩的一只手抱住哭闹的女孩。

“玛利亚不哭，是乖孩子。姐姐明天就让木匠给你打一个更漂亮的公主床，今晚和姐姐睡好不好？”

“可是花瓶……呜呜呜呜……”玛利亚想止住眼泪，抽泣起来。

“是花瓶底不稳才会倒下来的，姐姐保护了玛利亚，姐姐很开心。”少女嗓音温柔又耐心，抱着小女孩远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饥饿的感觉让红发女孩醒了过来，她刚想起身找点吃的，那些带走她妈妈的男人们就闯了进来。

“你这小贱货，这斗篷是偷的哪位大人的？”他们瞬间暴怒起来，为首的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剧烈的疼痛直接让她眼前一黑，她看见他们拿走了那件斗篷，用尽全力想伸手叫住他们，却还是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恶臭满地的死人垃圾堆里。她转动僵硬的脖子，没有力气思考，却在这个时候发现离自己的不远处，有一张漂亮、一看就非常非常柔软的床。

好想躺一躺，但是没有一点力气了，她闭上眼睛，又想起那个哭泣的小女孩。

神明给她的那张床一定比这个更大、更漂亮，她的姐姐也一定已经好起来了吧，真好，妈妈果然没骗我，神明大人是来帮助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