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沙铺

毕业一天天临近,王加根和方红梅的爱情也与日俱增。

两人几乎到了离开对方就没办法活下去的地步,不过,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至今仍没有得到白素珍的认可。

王加根接连给母亲写了几封信,都没有得到回音。正在他对此感到绝望,准备接受“断绝母子关系”的结局时,白素珍又来信了,同时还给他邮来了三十元钱。

白素珍让他去河北过暑假,三十元钱是送他的路费。

加根的心情这才好了许多。他也想利用暑假去河北,与妈妈当面解释和沟通,母子俩算是想到一块儿了。

在孝天地区师范学校体育、音乐、美术比赛中,孝天县师范学校捷报频传。音乐获团队总分第一名,拿了二十个单项奖中的十五个。美术获团队总分第二名。体育获男子团体冠军、女子团体亚军,综合得分也是第一名。全校师生群情振奋,欢呼雀跃,学校专门召开了庆功大会,为出战的功臣们颁奖。

不过,所有这些与王加根没什么关系。他眼下最发愁的,是如何完成白大货布置给他的写“范文”任务。

手表被借走后,加根感觉特别不方便。

这块手表是他考上师范时,白素珍给他买的,与他姐加枝的手表是一个牌子。

两年前,加根和加枝姐弟俩分别在湖北和河北两个不同省份同时参加高考,结果,加枝过了河北省的大学本科线,加根过了湖北省的中专录取分数线。

加根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王李村学校上的,考上高中后,高一是在双峰中学读的,然后转入杨岗中学读高二。农村学校教学质量差,能够考上中专就相当不错了。恢复高考制度以来,杨岗中学每年有三百多毕业生参加高考,考得最好的年份,能够进入高等院校和中专的考生只有二十多人,升学率从来就没有达到过百分之十。

农村学生读书,最大的希望就是吃上“商品粮户口”,成为有工作的公家人。杨岗中学的很多学生都是在第一次高考失利后,通过复读才考上的,还有很多考生复读多次,仍然名落孙山。王加根第一次参加高考就实现了“改变身份”的目标,算得上“天大的喜事”。可他这个家伙又心比天高,只想读大学,根本就看不上中专。

他预考时总分是杨岗中学第一名,正式考试却马失前蹄。因此心有不甘,再加上他姐加枝考上了大学,对他刺激较大,因此做出了“放弃读中专、复读重新参加高考”的决定。

王厚义知道儿子的想法后,急了,坚决不同意。

他骂加根好高骛远,野心勃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能够考上中专,已经是祖先显灵、菩萨保佑,还想上大学?今年考取中专不去读,要是复读一年后,连中专都考不上怎么办?

“明年考不上那是我活该,我回来种田!”倔强的加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他不相信自己复读一年后,会考得更差。

王厚义见来硬的不行,又发动村里的“明白人”帮忙做工作。

大队书记、本家二爹、皮匠三爷先后上门。他们一致认为,放弃读中专不明智,冒的风险太大了。如果想上大学,读完中专再去参加高考,还是一样的。皮匠三爷打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读大学就如同一个人去找马,中专是找马时遇到的一头驴,走着路找马,不如“骑着驴子找马”。万一将来找不着马,还有驴子骑。

年轻又自负的加根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表示一定要步行去找马,给他驴子,他也不愿意骑。得不到父亲的支持,他就写信给母亲,表达自己复读重新参加高考的愿望和决心。

白素珍马上回信表示支持。她对儿子的远大志向和宏伟抱负大加赞赏,并且怂恿加根到河北复读,说是他继父所在部队办的子弟学校条件相当好,教学质量也高。

王加根于是向父亲提出了去河北复读的想法。

厚义对儿子的糊涂和荒唐痛心疾首,无情抨击白素珍出的“馊主意”。他认为白素珍这个坏女人居心叵测,利用帮助加根复读的机会收买人心,实际上是在与他“争夺儿子”。

他**裸地告诉加根:“你今年考上中专,是老子的名誉。要是去河北复读,就算明年考上大学,名誉也是你妈的。老子肯定不会同意你去!别胡思乱想了,老老实实地去学校填志愿,争取读个省中专,前途一样大得很。”

继续与父亲对抗,肯定会闹得都不愉快。

王加根于是开动聪明的小脑瓜,准备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答应去杨岗中学填志愿,同时提出,填完志愿之后,去母亲那儿过暑假。

王厚义勉强答应了加根的这一要求。儿子刚刚参加完高考,紧张了那么长时间,出去放松一下也可以。不在家里过暑假,还能节省不少粮食。他嘱咐加根,去河北可以,但不要呆太长时间,住个十天半月就回,免得耽误了中专发榜的时间。

王加根满口答应。

到了填报志愿的日子,他回到母校杨岗中学,与过了中专线的同学们一起,欢天喜地填写《中等专业学校录取志愿表》。

别人选择志愿时,一会儿咨询老师,一会儿查阅招生指南,仔细斟酌,反复权衡,既想读好一点儿的学校,又怕志愿填高了落选。

王加根却显得非常轻松,填报也相当干脆。他在第一志愿栏填上“北京大学”,在第二志愿栏填上“清华大学”,在是否服从分配栏里填上“否”,就把表格上交了。

填完志愿回到家里,他谎称自己填的“省中专”。然后,就带上换洗的衣服和书籍动身了。坐汽车,转火车,又坐汽车,历经二十多个小时的舟车劳顿,来到了河北省迁西县洒河桥。在崇山峻岭中找到了一片红砖瓦房——他继父所在部队的家属住宅区。

见到母亲,加根才说明了此行的真实意图——他不是来河北度假的,而是来河北复读的。老马、白素珍、马杰、加枝、马红、马军和正呀呀学语的马颖都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

这一大家人住的是三室一厅的砖墙瓦房。

独门独院,院子里种有豇豆、茄子、辣椒、西红柿之类的蔬菜,还有一个木板钉成的大鸡笼。屋里塞满了笨重的木器家具,上着红油漆,使得本来就不算宽敞的屋子显得非常拥挤。尤其是木箱,大大小小十几个,最大的简直可以装下一头牛,也不知里面都锁着些什么宝贝。电器却很少,家里只有一台坐式收音机,连黑白电视都没有。

“四个孩子本来就够闹的,马颖出生后,家里就更热闹了。负担也更重。”白素珍见加根环视家里时眉心起了小疙瘩,这样解释,“再会好些的。今年你姐去北京上大学,十月份马杰也要去唐山上班,就剩三个小的和你了。你一心一意复习,别的什么都不用想。你爸刚涨了工资,我在酱油厂上班,每个月也有几十块钱。加上自己种的菜、喂的鸡可以贴补家用,供你复读一年完全没有问题。”

加枝打开两口大木箱,从里面搬出好大一堆复习资料,又把自己的听课笔记和作业本交给弟弟。

翻着五花八门的“习题集”“模拟题”“过关题”“疑难解答”,尤其看到姐姐做的一百多本课外作业,王加根非常惭愧,似乎找到了自己高考失利的原因。他只有一套编写非常粗糙的复习资料,课外作业只是在草稿纸上信手划划,就没有一个像样儿的作业本。

接下来,白素珍就带加根去部队子弟学校联系复读的事情。

校长看过王加根的高考分数条,二话没说,就答应接收他,并且主动提出,在学费方面可以给予优惠。

暑假尚未结束,王加根就开始到部队子弟学校复读班补课了。

在姐姐加枝的帮助下,他拟定了复习计划,并且把明年高考的目标锁定为“清华”“北大”。

白素珍看到儿子废寝忘食地擂学习,心里自然高兴。不过,她有时又提醒加根,注意劳逸结合,学习累了就休息,还要适当干一些家务事。拖地呀,洗碗呀,浇菜水呀……能干的,都应该干,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莫让马红帮忙洗,免得外人看见说闲话。

“你姐姐就是在这些方面不注意,一天到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写字,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就说我偏心,把马家的孩子当奴隶使,让自己亲生的孩子考大学。有人甚至在马杰面前挑拨,说他之所以读书时学习成绩不好,是家务事做得太多了。”

王加根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

白素珍又说,加枝时常与马红吵架。每逢这个时候,她就把加枝关在房里死打一顿。老马见此,又会去狠揍马红。搞得一屋人都抹眼泪。加根来河北复读的事情,是他们商量了好多次才定下来的。起初,马杰不同意,不搭理她,甚至扬言,加根一来,他就离家出走。是老马费了好大的劲做工作,马杰才改变了态度……

听到这些,王加根开始惶恐不安。

后来的日子,他见到马家的孩子就不自在。吃饭如同小偷一样,把头埋在碗里,默默地往口里扒,不敢嚼出声来。菜也不敢多夹,饭不敢多盛。他甚至觉得,继父老马也不是真心实意欢迎他来河北,只是由于他妈提出了要求,不好意思反对。

“最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些呢?如果想到了,我是绝对不会来河北复读的。我把这个家想象得太完美了。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家庭?更何况,这个家还是重新组合起来的。”

王加根有些后悔了。

八月下旬,加枝去北京农业大学报到,而加根填报的“中专”没有任何消息。他知道自己落选无疑,只有硬着头皮复读了。

新学年开始,王加根到部队子弟学校报了名。可是,刚上了三天学,又收到了他爸王厚义发来的电报。

电文是:加根被师范录取,速归。

白素珍认为这是骗局。不可能!儿子根本就没有填报中专学校,怎么可能被师范学校录取呢?

不过,加根还是想回去看看。即使是骗局,他也打算在湖北复读。

回到家里,王厚义果然拿出了孝天县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他骂加根“小狗日的”耍花招,害得他一个暑假都不得安宁。

原来,王加根前脚动身去河北,后脚就有人向王厚义透露了他瞎填志愿的消息。

本村的王青松在杨岗中学教书,是他通报了这个重大新闻。

王厚义一听就傻了眼。他恳求青松帮忙,两人一起赶到杨岗中学,去找加根的班主任,希望重新填报志愿。

班主任老师回答,填报志愿的时间早过了,考生档案已经送到了孝天县教育局。

王厚义又拉着青松一起前往孝天县教育局,求爷爷,告奶奶。

孝天县教育局招生办的人员严词拒绝,并且非常严肃地指出:考生在规定的时间内填报志愿后,是不能擅自修改的。更何况,考生档案已经分送到了各招生学校,根本就没有办法修改。

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可怜的厚义当时就流下了眼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开始骂儿子不是东西,自不量力,完全不知道天高地厚。

“既然孩子不想读中专,就让他再复读一年呗!”招生办的工作人员这样劝慰。

“复读一年之后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再连中专都考不上怎么办?”王厚义继续抹眼泪,“复读一年还要老子供养他,又得花不少冤枉钱!”

王青松站起身,拉了拉厚义哥的衣袖。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离开县教育局,回到王李村。前段日子春风满面的王厚义,突然之间如同死了爹娘,脸上看不到一点儿笑意。

眼见八月份快过完,四邻八乡不时传来考生被录取的好消息。伤心无助的王厚义再次找到王青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希望王青松帮忙出主意,想办法。

身为杨岗中学教师,为学生的事情奔走,也是王青松份内的事情。更何况,他与加根同村同姓,扯起来还是叔侄关系。他于是又到孝天城,找大学时的同学,动用了好多熟人关系。最后得到两个比较重要的信息:一是加根的考生档案一直留在孝天县教育局,根本就没有投出去。二是部分中专学校因为填报的人数少,招生计划没有完成,有可能会降低录取分数线,再征集一次考生志愿。

王青松回村后,把这些情况告诉了王厚义。他认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建议厚义哥去找杨岗中学领导和加根的班主任。只要学校出面,县教育局说不定会同意王加根重新填报志愿。

听王青松这么一说,本来对儿子升学无望的王厚义,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马上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带上家里正在下蛋的两只老母鸡。一只送给了杨岗中学校长,一只送给了加根的班主任。

好说歹说,两位关键人物都答应“可以试试”。

结果正如王青松所预料的那样,孝天县教育局同意让王加根重新填报志愿,但前提是,必须由考生本人填报。

这又难住了王厚义。

加根远在千里之外的河北省,发电报得两三天才能收到,加上路途时间,回来根本就来不及。还有一个问题,就算王加根按时赶回了,如果他不愿意重新填报志愿怎么办?

最后还是王厚义送的母鸡起了作用。

加根的班主任找了个与王加根面貌相像的男生,冒名顶替,到孝天县教育局代替王加根重新填报了志愿。

就这样,王加根最终被孝天县师范学校录取。

王厚义当然不会告诉儿子这些细枝末节。他只是说,县师范学校招生名额不足,王加根被破格录取。

鉴于师范院校招生困难的现实,当时有政策规定,如果已经被师范院校录取的考生不去读,取消第二年参加高考的资格。

就这样,王加根被现实所绑架,不得不去孝天县师范学校。

看到这里,我们就不难理解,王加根为什么下定决心等师范毕业之后重新参加高考了。

白素珍曾承诺,家里的孩子只要考上大学或者中专,就能得到一块全钢手表的奖励。王加根一直被她视为“家里的孩子”,因此也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他的手表就是这样得来的。

在孝天县师范学校,手腕上能够撑一块明晃晃手表的学生并不多。戴手表的学生,不算凤毛麟角,也可以说寥若晨星。

王加根所在的八0三班,五十四个学生里面仅有两人有这种荣幸。除他以外,另一个戴手表的同学是班长宋双清。

宋双清是花园公园宋家湾人。他们村是远近闻名的“建筑村”,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外面搞建筑。双清他爸还是个小工头,家境比较殷实,买一块全钢手表当然不算太大的问题。

手表一度让王加根风光无限,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当然,也是因为有这块手表,他失去了申领助学金的资格和机会。

手表被白大货借走后,每到需要知道钟点儿的时候,王加根抬手看看空空的手腕,就会产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担心大舅把手表弄丢了,或者弄坏了。至于他答应的猜作文题、写“范文”这件事,更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里,一直落不了地。热恋中的他,除了记挂自己的心上人,哪儿腾得出时间和精力去做其他事情啊!

他巴不得全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够看见方红梅。一旦方红梅离开他的视线,他就像失魂落魄一般,感觉心里不是滋味。

每天,王加根总是第一个来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中午,他也不在宿舍里午休了,常到教室里听英语讲座。晚饭后碗筷一撂,他也会跑到教室去。之所以这样依恋教室,并非他多么爱学习,而是希望在教室里没有其他同学的时候,能够与方红梅单独相处。

每次打开屉斗,他都满怀希望能看到纸条。一旦希望落空,就会特别的伤感和难受,进而开始生气,又怨又恨。

见方红梅坐在教室里,王加根总会产生跑过去与她讲话的冲动,或者盼望她走过来找他讲话。但具体准备讲些什么内容,他又总是没有想好。结果,只好克制住自己,放弃这种打算。

下晚自习后,他们照例会去附小办公室。在那个无比温暖和甜蜜的小房间里,了结他们一整天无穷无尽的相思债。

两人呢喃细语的时候,王加根提到了白大货要他猜作文题和写“范文”的事情。

“星期天快到了呢,你还不抓紧?”方红梅有些着急地说。

“我哪儿知道别人出什么作文题呀?也不想写什么狗屁范文。”王加根满腹委屈地回答。

“可是你答应了大舅呀!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你就得有个交待。”方红梅非常认真地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做人必须讲诚信!”

“我是看大舅可怜,才勉强答应的。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去写。”王加根愁得快要哭鼻子,噘着嘴巴子,“要我讲诚信?大舅就是一个不讲诚信的人。他对我妈不好,我为什么要帮他呀?”

最后那句话,道出了他的真实想法,也是他不愿意做这件事情的主要原因。

这些年来,王加根与白大货虽然保持着联系,但彼此之间的关系一直比较微妙。说好吧,怎么也好不起来;想断呢,又下不了断的决心。从王李村到白沙铺,步行得整整一天,坐汽车也得好几个小时,而且不能够直达,必须到花园镇转车。一年上头,他们来往的次数屈指可数。三货去世之后,王加根到白沙铺的次数就更少了。通常情况下,也就是春节时去拜个年。

凭心而论,如果撇开长辈之间的恩怨,在王加根眼里,白大货还是一个蛮不错的人,他和沙桂英组建的那个家也是蛮不错的。虽说他们都是农民身份,干的却不是与土地打交道的事情。一个教书,一个搞印刷,平时穿戴都比较体面。两人爱干净,讲卫生,家里总是搞得清清爽爽的。他们人缘儿也不错。王加根每次到白沙铺,总能看到一些不认识的人在他们家进进出出。有时在他们家打牌,有时在他们家吃饭聊天。据说,这些客人里面还有好多是公社或生产队的干部。

王加根在白沙铺玩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是白大货结婚的那年暑假。当时三货还没有去武汉,白素珍也从“三线”回来了,王加根在那栋刚刚建起来的新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天。

正是在那段日子里,他学会了游泳。不过,学习这门技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他差点儿在澴河里淹死。

白沙铺坐落在澴河岸边,是一个依河而建的小镇子。最初的格局就是十字型的两条街道。十字交叉的位置自然是最繁华的,公社的党政机关和一些国营工厂商店主要集中在这里。街道比较狭窄,只能走行人、自行车、独轮车和平板车,不能过汽车。街面全部由石头或石板铺成,好些地方都长有青苔。街道两边多为古朴的木房子,为私人经营的茶馆、牌场、皮影戏院、理发店、铁匠铺、小卖部等铺面。

十字街延伸的尽头分别称之为东门、西门、南门和北门。东门直达澴河岸边。河上还没有修建大桥的时候,这里是摆渡木船停靠的渡口。过往行人要去河对岸,得破费五分钱坐船。这渡口也是镇上居民取水的地方。那些没有在自家院子里打井的人家,都会用系有铁钩或者木钩的扁担挑上两只水桶,沿通往渡口的平缓坡道下到河边,把清澈的河水挑回家里备用。

王加根到白沙铺过暑假的前一年,在渡口上游大约五百米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大桥。宽阔的河面上,二十五个水泥浇灌的桥墩一字儿排开,搁着一块块拼接起来的钢筋水泥板。桥面宽五米,光秃秃的,没有护栏。胆小的小孩一般都不敢单独过桥,需要大人陪护。大桥建成后,发生过多起行人或车辆坠河的悲剧。不过,并没有出人命,因为桥面距河面并不高。

白大货家虽不在正街上,但距十字街交汇处很近。王加根每天都会和小伙伴们一起在街上东奔西跑,南征北战。饥肠辘辘的时候,他就特别想吃白沙旅社卖的油炸饺子。那饺子有巴掌大小,里面包的是红苕粉丝,软乎乎的,滚烫滚烫,比猪肉还香。饺子现炸现卖,只要往墙上开的小窗口塞进去一角钱,里面就会递出一片旧报纸,然后出现一个用铁夹夹着的刚出锅的炸饺子。饺子必须用报纸包上。如果性急直接用手去拿,就有可能烫得哇哇大叫,弄不好手指头上还会烫起水泡。为了得到买饺子的一角钱,王加根先去找妈妈要。没要到,就去找他三舅,最后才是他大舅或舅妈。无论最终谁给钱,他总觉得心里不美气——找人讨钱毕竟是一件让人难为情的事情。

有一天,王加根突然提出,要去十字街交汇处卖茶水挣钱。他把大舅结婚时新买的玻璃杯洗干净,浸在装有干净水的塑料桶里。一手拎起塑料桶,一手提着两个开水瓶,让三舅帮忙背起家里的折叠桌,来到十字街交汇处,铺开了卖茶水的摊子。从上午出摊儿到傍晚收摊儿,他一直站着,见人就吆喝,累得脚酸手软,舌干口燥。一天下来,总共卖了十八杯茶水,每杯一分钱,营业收入一角八分钱。第一次做生意就有这样的业绩,按说也不错。不过,他又不慎摔破了两个玻璃杯。算起账来,反倒有六分钱的亏损。家里的大人再也不敢让他去卖茶水了,承诺每天给他一角钱买炸饺子。

做生意受挫让王加根明白了“钱不好赚”的道理。

他继续在白沙铺的大街小巷和旮旮旯旯里游玩闲逛,注意力最终落在了镇东的澴河上。沿河两岸,每天都有光屁股小孩在这里戏水游泳。王加根很快也加入其中。可他不会游泳,只能在离河岸不远的浅水区泡泡身子,手撑在河底沙滩上,让身体浮起来,抬起脚击打水面,发出很大的响声——俗称“打鼓泅”。

“打鼓泅”时间长了,他觉得不过瘾,就试着把手离开沙滩,随波逐流。最初,游两三米整个人就会沉入水中,甚至呛水,不得不爬起来,站在河水里咳嗽好半天。随着呛水和咳嗽的次数增多,顺水游行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成就感也越来越强。

河流真是学游泳的好地方!这种流动的水就是教练,就是帮助自己不沉下去的手!这样想着,王加根就特别兴奋,练习游泳的热情空前高涨,信心越来越足,胆子也越来越大。开始他只敢在码头附近戏水,尽可能在人多的地方,不让自己离开大人的视线。慢慢地,这种戒备心理就淡化了。他逐渐远离码头,游到比较远的下游去了。

思想上的麻痹大意终于酿成了大祸。

有一次,他顺水游了好长一段距离,因呛水而站起身来时,发现水面已经没过了他的头顶。待双脚再次接触河底沙滩,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上冲,头出水面后大呼“救命”。可是,连续呼喊了好多次,竟然没听到人回应。完了!自己肯定会被淹死。惊慌和迷乱之中,希望慢慢变成绝望,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想到自己小小年纪就要死掉,他特别害怕,也特别悲观,更为自己的冒险后悔。但是,一切都晚了,无可挽回。他只能在越来越深的河水中等候死神的降临。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天由命的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脚又接触到了沙滩。可不是!那就是大地母亲的身体!他再次脚蹬着沙滩奋力向上,竟然看到了河岸的柳树和青草。他努力向那一片绿色靠近。

那真是生命的绿色啊!

王加根终于上岸了。走上河堤之后才发现,澴河流经这里时拐了一个很大的弯。他是被拐弯处的堤岸拦住的。他坐在河堤上放声大哭,如同呱呱坠地的婴儿。是的,重生了!此时此刻,他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如果没有那段拐弯的河岸,他可能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自然就没有这篇小说后面发生的那些故事。

“阎王爷之所以不收你,是因为有一个小女孩向他求情,说是希望你做她的如意郎君。”方红梅听过加根讲小时候的故事,打趣道。

“是吗?那小女孩叫什么名字?”

“方红梅。”

王加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把方红梅拥在怀里。

两人满怀深情地搂抱着,甜蜜地度过了很长时间。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帮助大舅。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对他未来的生活影响很大,直接决定他的下半辈子能否过得更好。”方红梅继续在加根的耳边呢喃细语,耐心地劝说。

“可是,怎么帮呀?到底写什么题目呢?时间又那么紧。”

“这样吧!我们一起猜几个作文题,分开来写。能写多少是多少,确实来不及写的,就拟个简单的提纲。”方红梅松开双手,从王加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两人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冥思苦想,猜起作文题目来了。

星期六下午,王加根就到花园镇坐火车,准备到陆家山火车站,然后步行前往白沙铺。

车程只有十几分钟。从闷热而又拥挤的车厢里钻出来后,王加根突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前段时间连日暴雨,澴河肯定涨水了,白沙大桥会不会被冲垮?保险起见,他准备从陆家山走渡槽过河,沿着对面的河岸向南走,这样也能直接到达白沙铺。

陆山渡槽横跨澴河两岸,东起陆家山火车站,西起白沙公社的塔耳山。全长一千六百米,有六十个槽墩。河中心那个最大的槽墩,高度超过三十米。这个渡槽是为了解决孝天县下辖的几个公社的缺水问题而修建的。十年前动工,据说共投入民工万余人,历经十个多月才建成。从陆家山火车站往上爬,两三分钟就到了渡槽上面。放眼望去,渡槽其实就是一座大桥,一丈来宽,全部是水泥板铺盖,两边还有扶手的栏杆。水泥板铺盖下面,是近两米深的槽子,放水用的。实际上,渡槽是一条建在空中的渠道,行人通过属于衍生服务。走过渡槽,就进入了白沙公社的地盘,但到白沙铺街上,还有十几里的路程。

王加根傍晚时分才到达目的地。

老远就看见六岁的表弟伟业和四岁的表妹千秋,两个小家伙打着赤脚在门口的臭水沟里玩耍。他们卷着裤管,身上脸上到处是黑泥巴,但兴致特别高,显得快乐无比。

“两个小短命的!快回来洗澡!”突然传来沙桂英的咒骂声。

王加根寻声望去,见身材魁梧的大舅妈站在家门口,怒视着两个宝贝疙瘩。

沙桂英穿着满身油污的布衣,可能刚刚喂过猪,手上还沾有猪食。见到外甥王加根,她马上露出满脸的笑容:“你怎么舍得来玩呢!你大舅放学后去责任田里了,还没有回来。”

进门之后,王加根看见堂屋里堆满了麦秸,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化肥气味。地面脏兮兮的,屋顶挂着好多蜘蛛网。这与他以往来这里时看到的,简直就是两个家庭。显然,农村包产到户后,白大货和沙桂英一家人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的根源,随后回家的白大货阐述得比较清楚:“以前,生产队对民办教师按满勤记工,寒假暑假不算,一年能挣两千六百工分,每个月还有六块钱的补助。如果假期出工,还单另计工分。现在一个月就十五块钱工资,还不能按时领到手。你舅妈也一样,以前只要按时上班,一个月就能从印刷厂领到三十七块五角钱。交过副业款后,口粮照分,自己能净落十七块五。现在印刷厂也承包了,得自己揽活儿。做得多拿得多,做得少拿得少,没活干就拿不到钱。而家里的责任田是非种不可的,不种田,一家人连口也糊不住。”

听到这些,王加根感慨万千。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游手好闲的人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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