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行睚眦欲裂,手臂上青筋暴起,活活像受了天大的冤屈。
白霜早就吓得跪到了廊下。
时月影腿一晃也要跪,他、他不是在宫殿里的木塌上坐着么?宫门口听不见里头的动静,更何况他们已经离开寝殿大门这么远,这人是有顺风耳么?
元景行揪着她的胳膊,她跪不下去,一个趔趄被风驰电掣般地往未央宫拖,活像是被激怒的猛兽叼着猎物回窝。
“都滚出去!”皇帝此刻是真正的雷霆震怒。
宫人们纷纷逃窜出去,紧紧闭上了殿门,德乐捋了一把汗,抱着拂尘看了眼殿门,皇后那个榆木脑袋!自己受着吧!
小皇后吓傻了,半张着嘴,美目含泪,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说说看?朕怎么勾引了宫人了!”
她被扯得前后左右晃荡,皇帝像是非要从她口中抖出个说法来。可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应对,他们两人之间本就是无解。
时家从前并非名门望族,发迹全是因为草窝里突然飞出一只金凤凰,先皇的继后,也就是她的姑母时惜兰。
当年她这位姑母太过争气,以一个五品官员女儿的身份入宫,得先皇椒房专宠,不费吹灰之力斗过了一众妃嫔。甚至叫元景行的生母,也就是先皇的原配皇后郁郁寡欢而死。
原配一死,时惜兰次月就登上了后位,可老皇帝大了她二十岁,彼时十二岁的元景行已经是太子了,她不得不为将来做打算啊,就怕将来这位太子登基为帝,与她秋后算账。
时惜兰就想着将时家的女孩扶上太子妃之位。
时月影的父亲与时惜兰只不过是堂兄妹,隔着一层,本来这事落不时月影头上。可时家这一辈的女孩不多,适龄的也只时月影一人,所以自十岁起她就经常被传唤进皇宫。
因着有身居高位的姑母的照拂,时家整个家族跟着扶摇直上,时月影父亲的官位更是从六品升到了正二品。
那个时候是真的风光啊,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烈火烹油,往来的都是皇城世家权贵,奇珍异宝一箱一箱地抬进时家。
没过两年,时月影就被指给了太子元景行做未来的太子妃,彼时的元景行少言寡语,时月影年纪小,见到好看的人都喜欢,时常凑到他跟前与他说话。
元景行抿着唇从不搭理她。
没成想几年之后时惜兰竟然怀孕生下皇子,好嘛,都到这个地步了,也该认真谋一谋皇位了。
太子年少,羽翼未丰。时家拧成了一股绳,将太子一党打压得喘不过气来,老皇帝也糊涂,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时惜兰枕头风吹一吹,十六岁的元景行被随便找了个由头,褫夺太子头衔,贬去边疆苦寒之地。
时月影和元景行的婚约自然而然不算数了,父母以极快的速度重新为她定了一门亲事。
时惜兰的儿子长到两岁夭折,老皇帝这才想起远在边疆的元景行,将他招了回来,重新授予太子之位。
眼看着老皇帝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时惜兰收起丧子之痛,找一日将时月影招进宫里,又叫来元景行,想着再将他们凑一对。
元景行自小沉默寡言,他生母死时也不见他掉一滴眼泪,此后命运多舛,他也始终淡然应对。
所以时惜兰侥幸想着他对自己也没多大的怨恨。
彼时元景行十八岁,时月影十六岁。二人时隔多年再度重逢,时月影对这位太子早已陌生,少年眼底的冷漠与当年如出一辙。可他到底是不一样了,时月影说不上来,也许是他身上那股隐隐彰显的气势,就如同时在幼狼经过一番浴血厮杀之后的蜕变。
时月影的父亲知道此事之后极力反对,亲自进宫对向时惜兰说明自己的女儿绝对不会嫁入皇家。
之后时月影在家待嫁,可惜与新未婚夫的婚礼还来不及举行,皇帝骤然驾崩,元景行上位。隐忍数年,一朝御极,将一众异己打压得无处遁形,那阵子朝野上下哀嚎不断,刑场上血流成河。
时家的姑奶奶时惜兰还未登上太后之位便病死了。
时家的天塌了。
那段黑暗的日子,父亲不许时月影离开闺房半步,白霜每日都会将外头的消息带给她,当初太子党的政敌被彻底清算。时家有的亲戚被推上端头台,更有甚者满门抄斩,平日里玩得好的别家姐妹被扔入教坊充作官妓。
或死或流放。
她家姓时,父亲与时惜兰是堂兄妹,关系那么近逃不过满门抄斩的下场,母亲背着父亲悄悄在她房里放了白绫。说要是有消息会派人立马知会一声,叫她到时候别犹豫。
这样忐忑的日子她过了整整一个月,该杀的人全都杀完了,该提拔的人也提拔完了,新帝始终未动他们时家这一支。
她爹每天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上朝去,眼看着昔日交好的同僚一个一个被拖下去砍头,身子立马垮了。她更是整宿整宿睡不着,生怕睡死,母亲的人来回消息,她来不及往房梁上挂白绫。
元景行登基之后第二个月,那日正是除夕之夜,一家子围拢在一道吃年夜饭,奴仆打发得差不多了,余下的几个都是忠仆,做了与主人家共生死的准备。花厅里的气氛死气沉沉的。
屋外奴仆来报,说是宫里来人了。一家子你看我,我看你,知道死期已至。父亲、母亲和哥哥们都放下饭碗出去接旨。
母亲走在最后一个,给时月影使了个眼色叫她回屋去。
她心领神会,在白霜的跟随下快步走离开花厅折返闺房,浑身颤抖地取了白绫,可是房梁可真高啊,她甩了好几下才将白绫甩上去,系了死结,白霜还给她搬来椅子。
才踩着椅子站上去,上了门栓的闺房大门就被从外推开,带刀的禁军将她抢了下来。
她被人押进一辆华贵宽敞的马车离开了家,心里悔恨想着怎么不快一步上吊,这下好了,要上断头台了,到时候被那么多人看着她头身分离,思及此处她吓晕了过去。
只不过当夜,她并非被丢上了断头台,而是进了深宫内苑上了新帝的龙塌。此后的两年,她被囚禁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再也没能见父母兄长一面。
***
“你说话呀,朕什么时候勾引宫女了?怎么勾引宫女了?!皇后这是要冤死朕不成?!”皇帝摇着她的肩胛,将她摇得回过神。
他敞着寝衣,赤着足站在地毯上,一张脸似由世间最细腻的白玉雕刻而成,轮廓分明颠倒众生。
“皇后存心污蔑朕,朕这就去写圣旨,诛你们时家九族!”元景行将人松开了转身要去推殿门。
“陛下!”
时月影忙不迭拖住了皇帝的胳膊,“陛下听错了,臣妾没说陛下勾引宫女。臣妾说的是宫女勾引陛下!”
“是朕听错了?!”这会儿没了旁人,他生气起来可没那么收敛,眼睛一横像是要吃人,甩开她的双手,“好啊,你等着,你们时家明天就没人了!”
“陛下怎么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
时月影一咬牙环住了皇帝的劲腰,强行将人留住了,不论他是不是假意威胁,她担不起这风险。
看他真的要去御书房,急得直认错,“是臣妾不好,口不择言惹恼了陛下。陛下罚臣妾吧,那宫女勾引皇帝也都是臣妾的错,求陛下不要牵连臣妾父母。”
“知道怕了?!”元景行眉眼一横。
她屈膝跪到地上,垂首示弱,声音轻若微风拂面,“知道了......”
皇帝的怒斥声传出殿外,德乐跟着直缩肩膀,夜极深了,明日皇帝还有大朝会,若不休息好,怕是朝堂上的官员也不会好过,“天热异常,陛下可要奴才侍候着再沐浴?”
闹到现在快半个时辰,皇帝也该消停了吧,时月影撩了撩眼皮,悄悄打量。
没想到就这么生生地对上元景行吃人的眼神,“你在这儿给朕跪着自省!朕一会儿再发落!”
皇帝吩咐德乐进殿,而后朝着浴殿走去,火气甚大,边走边粗鲁地脱下宽松的寝衣胡乱扔到地上。
没一会儿德乐领着一行手捧着沐浴用具的宫人经过。宫人们不禁侧目偷瞧。
只见他们这位不得宠的小皇后跪着,身影在偌大寝殿之中显得小小一团,衣裙披散开来,垂着脑袋,发髻松松散散的,垂着脑袋像是在哭,其中属德乐最幸灾乐祸。
他是自小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看着他太子时候如何被时惜兰苛待,如何被打落尘埃送去边疆,浴血奋战,尝尽千辛万苦,最后踩着皑皑白骨登上皇帝宝座。
他对时家的恨意,丝毫不比皇帝少。之前他想不通皇帝为何不灭了时家九族,还将这个女人扶上了后位,现在他明白了。
这个女人当初贪图名利富贵成了太子妃,后太子被贬,她直接悔婚跑得比谁都快,真是天底下最势利、最没良心的女人!直接赐死太便宜她了,如此慢慢折磨才是乐趣所在。
浴殿里头,皇帝背靠着白玉池壁,冰凉的池水没过他胸膛,“皇后还跪在外头么?”
德乐把新寝衣放到皇帝手边,笑道,“乖乖跪着呢。陛下叫她跪,她怎敢不跪。违抗圣旨是抄家灭族之罪。”
元景行闭上眼眸,舒展手臂,轻嗯了声。
“陛下,今夜就让两个侍茶宫女给陛下侍夜,明日奴才亲自去内务府挑选宫人,保证出不了差错。”
“不必,还是叫皇后选。”
德乐应了声是,并不太明白皇帝的意图。朝堂上的官员办事一出错,皇帝不会宽恕。皇后两次办砸了这事,惹得皇帝大动肝火,偏偏皇帝还指名要她选。
难道就为了借题发挥,训斥皇后么?这不像是皇帝雷厉风行的手段。
“那今夜,奴才给陛下侍夜。”
“朕要的是皇后。”元景行幽幽道。
原来如此,皇帝是想借此羞辱皇后!德乐恍然大悟,可转念一想,让皇后充当宫女侍候陛下,最多也叫皇后没脸,皇后那扶不起墙的样子,也不会怎么难受。
宫人们侍候完皇帝沐浴就离开了寝殿。
皇帝系好了寝衣的带子从浴殿出来,“跟朕过来--”
唤了一声,时月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元景行眯了眯眼睛,在她身前蹲下。
她跪姿端正,双手放在膝上。浓密的睫毛垂下,未染口脂的嘴唇也丰盈红润,玉骨冰肌十分乖巧的一张脸。
时月影实在困倦,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身形晃了一下,急于找一个依靠。一直到前方有一道阴影,像是一堵墙,能令她好好趴着睡觉。
于是她往前依偎过去。
坚实而冰凉,就如同泉水流过的河床一般,最是解暑,她不禁继续蹭了蹭。
软软的一团,就这么缩到了皇帝怀里,发簪简单绾起的发丝将散不散的,因为过于舒适,她甚至咕哝了一声。
皇后嗜睡,宫里人尽皆知。不过他还生着气,她竟能睡得这么安稳?!
片刻后时月影辗转醒来,拧了拧眼眸,一仰头,一具宽阔的胸膛映入眼前,上头还挂着几滴清泉水珠。
她惊得往后一仰险些跌倒,“陛、陛下--”
“今夜你给朕侍夜,亲眼看看朕是不是放浪形骸,睡着了也能勾引宫女!”
皇帝赌气,伸手去攥那香袖下的皓腕,看起来纤细的手腕,握上去软绵绵的若凝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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