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阳光仍是很好,暮春时节,总有些愁绪生长,又因风光旖旎总能将愁绪吹散。
慧妃坐回床边,问邝叶话,却不看她,只将手帕展开铺在膝上,“你是突然良心发现,想要指认同伙来向我投诚?你想要什么?”
“我想留在您身边。”邝叶感觉慧妃态度好了许多,便把目的如实告知。她想要留在慧妃身边,才能更快地回家,她和慧妃一样,都想回家。
“只是如此而已么?”慧妃抬头看向邝叶,膝上的手帕被她对折四次,折成了一个扁扁的豆腐块,“只是想留在潆霞宫,所以叛主投我?”
邝叶没有马上回答。
慧妃本就因为宫女叶儿在病后性格改变有所怀疑,中午又发生她提前夺走毒羹,方才在正殿时她却又配合皇帝惩处皇后……
种种行为,慧妃能做出的合理判断便是:宫女叶是去年八月慧妃被罚入冷宫时,皇帝安排在慧妃身边的眼线,因着七个月的相处,她和慧妃及桃儿建立感情,于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慧妃吃下毒羹,夺之,但又不能反抗皇帝的命令,只能派同伴把此事传出去,利用“拒食赐膳”一事引来皇后,又在皇帝面前陈情作证,以达到皇帝削弱皇后,扶持慧妃的目的。
邝叶倒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心理啊,计谋的,但她直觉这是个很危险的问题,需要谨慎回答!
慧妃开始愿意信任她了,但她必须解释清楚,她为什么能做到提前知道那盅羹有问题。
当然不能说琉璃透镜的事,说了,慧妃看不到上面的字,只会以为她在发疯扯谎,更加怀疑;也不能不说,不说就是刻意隐瞒,亦引人怀疑。
而要命的一点是,邝叶语言能力不行,不擅长撒谎……真想叫桃儿进来帮忙啊……
等了好一会儿,邝叶才斟酌好词句,答道:“我看到的,我看到羹有问题,我不是皇上的人。”
慧妃收起那方手帕,“这倒是奇了,那盅羹食材都炖烂了,我和桃儿什么都看不出,你却能看到里头加了我不能吃的雪蛤。”
邝叶只会梗着脖子重申:“我、我就是看到了!”看到的是琉璃透镜上的倒计时。
邝叶有些懊恼,早知这样,当时任由慧妃把毒羹吃下去会不会更好?那样的话,不会惹慧妃怀疑自己,还能拍到名场面,不至于被冻结一星期的寿命……虽然有些对不起这具身体的原主叶儿。
原主叶儿是真的很喜欢慧妃,在她的记忆里,尽管一开始自请跟随慧妃是存了“她落难我跟随,待皇上给她复位,我便是宠妃的心腹大宫女”的心思,但经过后来的相处,她是真把慧妃当亲人一样。
邝叶用着她的身体,却旁观她的亲人服毒,还要借此来给自己获得新的寿命——这实在太过分。
而在慧妃眼里,邝叶此刻梗着脖子只会嘴硬的形象,跟在冷宫时被误会却不懂辩解的叶儿重叠了……她们之间七个月的陪伴是真的,七个月的患难与共是真的,难道因为目的不纯就能通通抹杀了么?
叶儿本可以装不知道眼看着自己吃下那碗毒羹,这样一来就不会暴露,然而她没有……她最后一刻的“良心发现”不正是她在自己和皇权之间,更偏向于自己的证明吗?就如为了自己去御花园拦截皇上那次。
“主子,叶儿说的其实有道理……”桃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珠帘内,她方才应该一直在珠帘边偷听,邝叶和慧妃之间的谈话,除了刻意压低音量的,其他的应该都听到了,“她这么钝的脑子,陛下身边能人众多,怎么会选她当眼线呢?她可是连偷听这种事都做不好啊……”
邝叶心说:知道你在为我说情,但是这话怎么越听越怪呢?
慧妃看了看桃儿,又看了看邝叶,她们三人现在的样子,很像在冷宫时,木讷寡言的叶儿和失意冷淡的自己,因为活泼动人的桃儿从中斡旋而联系到了一起。
慧妃突然觉得很累,自从复位回到潆霞宫起,这所有都令她疲惫不堪……
眼见着慧妃靠着檀木床围,闭着眼,揉捏眉心,桃儿为邝叶辩白的声音也愈来愈小,直到最后停下了……
慧妃总算说话:“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吧……”
重新取得慧妃信任、保证自己继续留在潆霞宫一事到此仍没有结果,但邝叶的衣袖被旁边的桃儿扯了一下,她只好跟着桃儿一起行礼后退到外间。
晚膳时间快到了,桃儿替慧妃决定了不传膳,只说留了几样面果子,等慧妃晚间饿了吃。
邝叶一如往常,跟在桃儿身边,桃儿见她比平常的木讷更多添了几分魂游天外的死样子,心说怎么我的主子和我的跟班都这幅模样,忍不住宽慰她:“陛下和我们主子正闹着别扭,我们主子恼他呢,等再过两天他们和好了,再不会提把你调走的事儿,你放宽心吧!”
邝叶回给桃儿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俩人和好么,那可不见得。
邝叶是嘴巴笨,但脑子不蠢,老天为了弥补她捉急的语言能力,给了她如动物般敏锐的直觉,这让她在原始丛林里能够追踪野生动物,并将它们的生活拍摄下来,也让她在这由人组成的丛林能够趋利避害,不被同类所伤。
“真的,”桃儿怕她不信,左右看了看,低声道,“陛下是为着太后重新临朝一事发愁……”
福宁宫。
“陛下今日怎么竟有空来与哀家用晚膳?”太后接过帕子拭了拭沾湿的手,望向坐在下首的皇帝,带着笑容的脸上看着竟也有一些慈爱。
皇帝也笑答:“朕甫一听闻太后康复,便想来亲自探望,然而朝政繁忙,只得晚膳才得来见,还望太后勿怪。”
他甚至接过宫女端着的汤碗,双手亲自捧给太后,做足了一副孝子的模样,然而却没有喊过一句“母后”。
太后却像是不计较那细枝末节的东西,她也只称皇帝为“陛下”,而不叫“儿”,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儿,已没有伪装的必要。
太后接过皇帝递来的汤碗,少少尝了一口,便又道:“陛下这半月以来独自料理朝政,感觉如何?”
皇帝似乎是早已准备好了许多说辞,做出一副大为苦恼的神情,摇着头道:“太后可不要再提还政与朕一事,没了太后作后盾,朕这半个月啊,简直是焦头烂额,真恨不得也躲着称病不出。”
太后因又笑了,指着桌上一样菜肴让皇帝尝,自有宫女拣菜呈给皇帝,太后道:“怎么,成王竟也没能帮陛下分忧解难么?”
“别提了,成王一听闻太后病倒,还政于朕,当堂便也要朕撤去他摄政王之位,竟也要还政与朕,亏得朕再三相劝,才劝住了他,若无成王,朕半个月可真不知道怎么办……”他说的极为恳切,仿佛一个庸碌却极有自知之明的皇帝,想要马上知难而退,让太后和成王两个能人继续把持朝政,他就做个尊贵摆件即可。
“成王的确是老了……”太后捏着象牙箸,却不见拣菜,“哀家也老了,陛下千万要早些自立,万一哀家与成王哪一天去了,这天下,可就指着陛下了。”
她嘴上说着“老”,可没有一点儿服老的样子,说着“哪天去了”,却好像玩笑,话里话外暗讽皇帝会走在她前头,而她会继续掌控朝堂、坐拥江山。
“怎么会呢!”皇帝语气显得十分抗拒,“太后福祚绵长,定会长命百岁,永保我高氏江山社稷。”
祝福的话听在太后耳里是说不出的阴阳怪气,太后笑了一声,放下箸,伸手要漱口的茶水,“哀家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不过为了与先帝的恩情,为高家江山社稷献绵薄之力罢了,哪天突然死了,九泉之下见了先帝也算对得起嘱托,陛下才是皇室正统所在呢。”
太后接过茶水漱了口,说太医嘱咐,大病初愈,进食不宜过饱,便不再吃。
皇帝忙附和:“确是身体要紧。”
“是啊,哀家这半个月,全靠皇后那孩子,才16岁的年纪,竟能为哀家亲自侍疾奉药……”太后拿起宫女刚呈上来的茶盏喝茶。
皇帝知道,这是要问到为什么禁足皇后一事了。
“哀家知道皇后古板,不会附庸风雅,不得陛下喜欢,可皇后心性纯然,德行堪称典范,此番的确是她疏忽大意,该罚,罚过这次也就算了,要是再揪住不放,倒显得陛下咄咄逼人了。”
皇帝没说什么,也放下筷,命人要茶水漱口。
太后把空盏放回,继续道:“莫忘了,此次赐膳是皇后得了哀家授意才施行,皇后有错,哀家也脱不了干系。”
“那可大不一样,太后是长辈,您要赐死慧妃都是对的,可皇后此次显然是打着太后的旗号陷害慧妃,如此恶劣,朕不罚不行,太后既已为江山社稷忧心,为着身体着想,就别再为朕的家务事忧虑了。”
皇帝没吃送上来的茶,推说,太后刚刚病愈,不打扰太后清净便告辞,一对假母子的一顿充满话语机锋的饭,草草结束……
皇帝出了福宁宫,立马像变了一个人,周身散发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去潆霞宫。”
“是。”
慧妃应该已经缓过来了,他此刻需要一个知己作伴。
好喜欢写太后,每次写到她都很顺,排外京城老太,我滴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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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名场面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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