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人潮熙来往攘的繁华闹市区,在这周一的上午汇聚出难得的冷清气氛。又是早上,闲逛的人并不多。一处售卖糕点的小商铺前,传出熟络的讨价还价声。
“便宜点。便宜点我就拿一盒。”
“嗐,我价低利薄……争不过穆姐,给你带一盒吧。”
听两人对话,平时不少打交道。穆红的确经常光临这家糕点店,今天一进门就见店里引进了新品,摆放各色形态可爱的糕点。有制作成小兔子形状的,弯月牙形状的,怪好看又惹人喜欢,送礼、自己家吃都好。
糕点店老板目光越过穆红看向店外,引得穆红好奇,顺着她的目光也一同看去。
店外,一个长相很好看的男孩子,见穆红注意到他,他就抬起手,皓齿明眸的,向穆红“Hi”了一声。
本来,穆红心情愉悦,被对方这一声“Hi”气得如六月降雪,当头挨一棒槌。她打发说:“张姨,糕点,我晚点时候再来拿。”说完,头也不回,径直朝街另一头走去。
躲晦气。
穆红一心想避开那晦气而走,岂料晦气之所以称之为晦气,便是极难躲避的。果不其然,没走一阵儿,穆红就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朝她紧追不舍,连带着晦气代言人那漫不经心的讲话声,一并加重她胸口憋闷。
“穆阿姨,我都看见你看见我了,视而不见也太刻意了吧?”
穆红这人,性格之中自带一股执拗,禁不得人激。方支柯这么一激,她自然要止步与他辩论。
“你是来找我的?哼,我不想看见你,晦气。”
若是平时,方支柯为人高傲,早就丢手爱咋咋了。可今天,他一反常态,倒是很有闲情雅致逗弄眼前长辈。
“这话说的,”方支柯摊手,讲。“就是阿姨你不对了。你可以去找景詹,去找景詹父母,去找这个去找那个。怎么,我就不能来找你?”
听他话这意思……穆红不屑一笑,问:“好啊,你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怎么敢。”方支柯脸挂官方微笑,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更为恼人。“我是来找阿姨你,聊聊的。”
出乎穆红意料,瞪大眼睛发怔地看了方支柯老半天。
这两人,平时是相看两相厌的,谁也不愿搭理谁,恨彼此都恨得牙关痒痒。今天,太阳也不知是打哪出来的,方支柯一反常态,事情绝对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
“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有没有好聊,聊过之后才知道啊。如何,阿姨该不是怕我这个晚辈吧?”
穆红眼睛又是一瞪,她自来是横行霸道惯了的人,还能怕他方支柯兴风作浪?
“我怕你?哼,去哪聊?”
“就那边咖啡厅吧,”方支柯得手,笑的花一样。“我请客。”
就这样,两人落座在一家装修精致的咖啡馆内。
来咖啡馆之前,方支柯口口声声有话和穆红说。可落座到咖啡馆,他又不急了。看那闲情雅致,时而谈论天气转暖,时而研究店内装饰,说咖啡口味,讲工作人员制服,东拉西扯,没个重点,终于是把穆红更听得不耐烦了。
“有什么话,就开门见山说。”穆红一拍桌子,怒由心生。
方支柯笑着收敛了他的碎碎念。
“我知道阿姨不想与我浪费时间。”
“知道就好。”
“……管源妈妈,你很喜欢我男朋友吗?”
听方支柯用“男朋友”一词,穆红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方支柯指得是谁。
“你说景詹?倒也没有十分喜欢。只是不想他一个好好青年,被你给糟害了。”
闻听此言,方支柯大呼冤枉,他眼神无比真诚,辩解说:“我又不是魑魅魍魉。我对景詹很好的,很疼他,喜欢他。”
穆红为人,听不惯方支柯讲臊皮话,憋了一阵儿,险些捂住耳朵愤然离席。
看方支柯得意,穆红转移话题,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管源妈妈。”
“你!”置在桌上的手,这下子气愤的直握出青筋来。
与穆红几番愤然不同,方支柯托腮,若有所思看向窗外,低声讲:“说起来,很久以前我就是这样喊阿姨你的。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恶劣,相看两相厌?”
穆红这时候再生气,打出的拳都像是捶在了棉花上,怪无趣的。她便忍耐下去怒火,间或对方支柯抛一记白眼。
“自然是从你害死我儿子以后。”
方支柯并不争辩穆红的“害死说”,反倒是沉重思考,摇了摇头。
“不……是从我和管源公开交往后,阿姨就讨厌我的存在了。”
“都一样。”穆红讲。
“可是阿姨,就算你讨厌我,也不应该把害管源……死的罪名,冠到我头上。”
照穆红对外宣传,管源的死与方支柯有直接关系。无论当初,还是现在,穆红都因为这一点而耿耿于怀,简直是视方支柯为杀子凶手,恨不得除之后快。
方支柯与人结怨至此,以往他是不在意的。可今天,他决心解开与穆红多年来的心结。
穆红并不合作,她目光如锥,一字一顿讲。“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这家伙?”
方支柯震惊。就算再怎么恨一个人,恨到诅咒那人去死,也太……
方支柯叹了口气,自嘲般喃喃低语。“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这家伙。”他抬起脸,扯出一缕虚弱的笑。“像我这样,依靠着管源存续下来的爱,奄奄一息度过十余年的家伙……
“阿姨,对于管源的死,我伤心难过的程度不比你少。他曾经是我的天,是我自认为坚实可靠、永远不会离我而去的依靠,是我前行的动力,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愿意与其共度一生的恋人。”
多年以后,再次郑重其事提及管源,其中的艰难外人无所知。决心登门拜访穆红家之前,方支柯疑虑再三,谁知道此时此刻叙述并不像他想象那样困难。曾经的那些过往,像一副藏匿多年的画卷,他轻轻拂拭掉画上浮尘,那画,鲜亮绘色,便自然而然呈现在眼前。大概,是托了管源的福气吧。方支柯微微怔神,再次开口。
“他的去世,对我而言是塌天的灾难。我不怕外界的诟病,不怕旁人的流言蜚语,我只怕每天醒来都将要经历没有管源的一天。
“我尝试过去死。
“最初一年,我吞过安眠药,试过割腕……”
讲着,方支柯轻轻卷起一侧袖口。穆红虽已有所准备,却还是震惊的睁大了眼睛。随着岁月流逝,曾经的伤口也逐渐变浅变淡,不是特意用心观察很难注意。可那数道伤口,深浅不一,长短不一,分明,分明是刀刀致命。流过多少血,其中又夹杂过多少眼泪,自不并赘言。
怪道,即使阳春三月,方支柯也很少穿短袖。
这算什么?特意找上门,来哀告当年被她严苛对待的自己,有多凄惨吗?那都是往事了,现在的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生活的不知道有多滋润。就算他曾经一度要死要活,要为自己儿子殉情,那又怎样?他死了吗?他和管源一起去死了吗?没有!死的……苦了的,终究还是他儿子一人……
方支柯并不知晓穆红内心活动,他提起当初自己幼稚的行为也不是想换得穆红同情。他说这些话,一方面是说给穆红,一方面也是说给自己听。说多了,心里怪五味杂陈的。他整理好袖子,牵强地又笑了笑。
“如你所见,都没有成功。我想,大概管源在天上,也是不希望我这么快就去陪他吧。管源他,”顿了顿,“是个开朗乐观、积极向上的男孩子。他教会了我很多,在后来我选择创作影视作品时,每每遇到困境,就会想——如果管源还在,他大概会鼓励我,微笑着引导我。因为有他的影子,无时无刻不陪伴在我身边,才有了今天还算成功的我。”
像是信仰一类的东西吧?想着,方支柯听到穆红言辞尖锐的向他发难。
“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向我强调我儿子有多优秀?还是要向我宣战,我的儿子在离世的前几年爱你,超越爱生他养他的父母?”
“不是的!”
方支柯愣住了,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真情实感讲出口的话,会遭误解成这样。他泄了气,心道,管源啊,你这个妈妈,还真是让人为难呢。
可她毕竟,是管源的母亲……那个开朗乐观、积极向上、教会方支柯很多,并且间接成就了方支柯的男孩子的母亲。既然能够培养出如此人杰的男孩子,穆红必然有她为人和善的一面。这样想着,方支柯重整旗鼓。
“管源妈妈,你想和我去看看管源曾就职的院校吗?”
方支柯今天总是有一搭没一搭,讲些古怪的话。事到如今,穆红也算习惯了。问:“大学城?”
管源曾任职于A市某知名大学,当时年纪小,并不是正式在编老师,但管源专业素养高、授课风趣幽默,很受学生欢迎。由此,校长破例让他在实习最后一年担任了班级主任。
“嗯。交往阶段,我大概每周都会去大学城找管源。那里有很多……回忆。”
看方支柯忽然笑容甜蜜,情知这是在气她,穆红冷哼一声。
“我为什么要去参与你们的回忆?”
“可能……有些话,只有身临其境阿姨才愿意相信吧。”说完,眉尾一挑,问:“怎么,阿姨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冲口而出,知道中计了,心里暗戳戳骂了方支柯几句,这才抬手招呼服务生。“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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