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自徐嘉乐清醒后,景詹见徐嘉乐最开心的一天。也许是徐嘉乐的好心情感染了景詹,他帮忙整理物品的动作都变得轻松愉快。为景詹工作时做背景音的,则是徐嘉乐好听的讲话声。
徐嘉乐正在和父母通电话。
电话那头,徐家父母十分担忧孩子,徐嘉乐花费好长时间才平抚了他们的情绪。
冗长的一段通话结束后,徐嘉乐幸福地仰躺到病床上。看他这么开心,景詹就笑着问:
“和叔叔阿姨聊什么了?”
徐嘉乐半坐起身,兴趣所致遂将头摆成一个小摆钟那样。
“他们太夸张了,说是要订最早一班机票飞来看我。我劝他们稍安勿躁,说有个贴心的大哥哥一直很关照我,让他们放心。”
近来,的确是景詹一直留院照顾徐嘉乐。出于情意,同样也出于一份愧疚。他深知在这个阶段,孑然一身的徐嘉乐只有他了。不过,他想父母的到来可能会从另一层面缓解徐嘉乐氤氲的情绪。他不知道徐嘉乐怎么会安慰父母不要来。
“你不想见爸妈吗?”景詹问。
景詹的问题凝固了徐嘉乐的笑容,后者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沉默才倏忽又扯出笑。
“现在,还不想。景哥,”徐嘉乐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徐嘉乐转身离病床远了些。
在徐嘉乐转身的瞬间,景詹仿佛看到一个破碎的徐嘉乐。破碎的已然伤痕累累,却依旧强颜欢笑固执地站在自己眼前的徐嘉乐。
是自己疏忽了。景詹后悔不该把问题上纲上线,牵扯到父母那边去。徐嘉乐一向善解人意,他是不想父母看见他最惨然的样子。
“啊!——”
洗手间位置忽然传出巨大声响,这让景詹惊恐万状。他来不及做过多考虑,冲进洗手间的后一秒,便看到徐嘉乐痛苦地瘫倒在地。
褪去故作坚强的外衣后,徐嘉乐无比痛苦,紧紧捂住眼睛。他像恐惧着恶魔忌惮着怪兽的赤子一般,惧怕着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景詹又开始后悔,后悔不应任由徐嘉乐一个人出入洗手间。他不该让他照镜子——在还没有想出任何办法处理掉他眼角疤痕的时候。
在这个圈子里,他们同样是为自我容貌所自信的一类人,景詹明白哪怕是小小一道伤痕的出现,都会给徐嘉乐带去怎样的心理阴影。他试图欺骗徐嘉乐。
“嘉乐?你还好吧?”
“不好,我很不好!”徐嘉乐猛得抓住景詹肩膀,他瞪圆的眼睛以从未有过的凶狠看着景詹。“只是一直……一直装出很好的样子。我不敢照镜子,明明十分恐惧照镜子……可就是无法忍耐。景詹,我的内心住着一个恶魔……自从醒来之后,这个恶魔就同我如影随形!”
“没有什么恶魔,那是幻觉而已。”景詹扶徐嘉乐站起来,“地上凉,我们先回房间去。”
在景詹的安抚下,徐嘉乐似乎好一点了。他顺从景詹扶他去病床的行为,之后就呆呆地坐在病床上。可当他看到景詹要走的时候,就旋即紧张地抱了上去。
除去拍戏,两人最亲密的肢体碰撞就是拥抱了。
徐嘉乐将内心全部紧张感,依托在这一个拥抱上,十分紧密的,十分紧密的双手攀在景詹肩头。
景詹就这样半俯着身,被徐嘉乐紧紧抱住。
“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徐嘉乐言出必行,他使拥抱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就自行解除了拥抱。他缓缓离远景詹的身体,目光由看着景詹,转移到看着地面。他好像看出了什么奇怪的情绪,就苦笑着开了口。
“你和医生说的话,我偷偷听到了。”
景詹惊讶地张大眼睛。
徐嘉乐很难过的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只是很担心……担心自己毁容了……以前,我的人生顺风顺水,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顺利下去。可是景哥,你说娱乐圈会需要一个毁容的男明星吗?以后,是不是再也没有导演会找我拍戏了?”
“不会的。”景詹脱口而出,“你这么坚强,会有人看到你的好。”
“别骗我了。”
他的确无法欺骗他。
没有人,可以去欺骗一个头脑清醒的伙伴。
徐嘉乐看事物太清醒了,他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倔强。
景詹目光垂了下去,这一次,是他主动迁就了徐嘉乐的靠近。他抱着他,一声又一声地道“对不起”。
无数的“对不起”,出口后却既空洞又虚无。连同说“对不起”的人一样,景詹明白他是在做无意义的事情。
“……当时如果不是为了推开我,你就不会受伤了。”
徐嘉乐笑着摆摆头,他系带着温柔的声线严丝合缝地描述着他的情感。
“我一点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因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比顾及自己的安危更重视你的安危。”顿了顿,徐嘉乐再次开口。“景哥早就有所觉察吧,对于我喜欢你这件事?”
面对突然到来的告白,景詹的确如徐嘉乐判断的那样,并不感觉惊讶。他只是没考虑好该如何回应,停顿很久,又是一声无能为力的“对不起”。
“哪有人在接受告白的时候,回应‘对不起’的啊,景哥?”徐嘉乐依旧微笑表情,甜甜的酒窝调皮地浮现在脸盘之上。“我总偷跑去找你,喜欢听你说话,看你做事,也喜欢……依赖你,和你对戏。你是我进入这个圈子后,所遇见过最温柔的人,也是第一个无条件对我好的人。我会喜欢你,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所以,当方导一度找我进剧组的时候,我开心极了,觉得这是上天赐给我的一次靠近你的机会。”
“嘉乐,我很感激你对我讲这番话……”
“是要拒绝我了吗?”徐嘉乐主动问出口。
“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人是方导吗?”
景詹迎向徐嘉乐饱含笑意的眼睛,如果不是这次倾心交谈,他甚至不会注意到徐嘉乐是这样细心的一个男孩子。他细心观察身边的事物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任何微小的眼神沟通,都无法躲过徐嘉乐。具备这样心镜的他,本应拥有很多很好的机遇。
“对。”景詹承认讲。
徐嘉乐莞尔一笑,松懈地依靠在枕头上。
“那就没办法了。”摊摊手,“和方导比起来,我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人会拒绝另一半稳重又优秀。我永远都没办法做到像方导一样优秀。”
“不是的。你不比任何人差。”情急之下,景詹伸手触碰到徐嘉乐的脸。他使徐嘉乐无法躲避的,直面他接下来讲的话。“你有你的长处,是方支柯乃至任何人都比不上的。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是我配不上你。”
两人目光相撞,久久的盯视对方。正是这样的目光交流,让徐嘉乐险些落泪。他是这样喜欢眼前的男人,喜欢到仅仅是对视就有落泪的冲动。
“景哥真是很温柔呢。”徐嘉乐突然又一次抱住景詹,于是,嗫嚅而颤抖的声音从景詹身后传出。“可以暂时只看向我吗?就算是最怜悯也好,求求你……在这段时间里,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
来医院之前,方支柯单纯地想:既然徐嘉乐醒来了,病房里就应该有欢笑声。
现实给予方支柯无情的打脸。
停步在病房门口,仅是一门之隔,方支柯听不到任何声响,哪怕仅是简单的谈话声。
方支柯轻轻地敲了敲门,本没有闭合的门,使房间里两人注意他的存在。他挪步进病房,依次看向两人,最终目光停留在徐嘉乐一人身上。
“嘉乐,我……带了一束花,来向你赔罪。”
“方导,你说什么呢?快进来。”徐嘉乐大方邀请方支柯进屋,从方支柯手中开心地接过花束。“好漂亮的花,方导你眼光真好。”
此前,方支柯的所有设想中,唯独没有徐嘉乐大方接纳他的设想。他可是,因为偏执,而中伤了徐嘉乐。为什么,这孩子仿佛一点污秽都不沾染?
“有关这次事故,我代表全剧组向你道歉。我知道道歉也不解决任何问题,但我还是要讲,我……”
徐嘉乐用心倾听方支柯的声音,看着他递来的花束以及看着他本人。好漂亮的一张脸,精致到挑不出瑕疵的五官。以前,他知道方支柯很漂亮,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盯方支柯这么久。久到,心底有一丝酸涩升腾而出。徐嘉乐内心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以前,你就比不上他,充其量只是他的替身;今后,你还拿什么和他相比?你毁了。像被疾风吹为两截的枯木树干一样,即使再努力再倔强,也永远不能做秀于林的那棵了。
“我不埋怨方导你,也不埋怨大家。”
徐嘉乐的大度让方支柯哑然,目光动颤良久,才再次坚定开口。
“剧本我会为你保留,直到你恢复如初为止,我会暂停全剧组拍摄。期间,宣成会联络他的一个医生朋友,为你做全方面检查。不论花费再多,我会为你预约最好的整形师。绝不允许,我的演员在参演我的戏时脸上留下一道疤。……还有,等《入戏》杀青后,我和宣成会把你推荐给别的导演。我……即便做再多,万一结果仍是不尽人意……拜托你,不要再对我和颜悦色了……”
被笑容以及大度压垮的人,是方支柯才对。他终于无声的落下泪来,以忏悔者的姿态低头在一个后辈的病床前。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知名导演。在徐嘉乐的病床前,他只是一个因失误而最终导致罪责无可挽回的男人而已。
徐嘉乐伸手想要触及男人,却在转瞬之间因为近旁景詹的眼神而放弃了举动。他突然意识到,方支柯之所以如此痛苦,是因为他。因为他的凄凉,方支柯伤心地哭了,虔诚地忏悔。可是,真正该伤心痛苦的人难道不是自己吗?他为什么要安慰一个,论感情,论成就,都远高于自己的男人呢?他一味微笑,一味原谅,为什么,方支柯还是这样楚楚动人的好像要全世界心疼他一个?这不公平。
那天,直到最后送方支柯出门,徐嘉乐才又一次展现出他惯有的大度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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