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市。
银灰色的轿跑在盘山公路匀速行驶着,道路两旁树木茂密,点点阳光穿过间隙在沥青路面留下光斑,一个很好的晴天。
这条盘山路的尽头有一家疗养院,是他爸程永杰的资产。这些年来因为身体原因程永杰不仅将公司的管理权交给了程清,自己也索性直接住进了疗养院。
今天是他每两个月例行去疗养院检查身体的日子。
疗养院因为私人属性里面的病人很少,各项检查都很快。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免烦躁——他是在不喜欢那股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做完身体检查后,他来到疗养院的心理咨询室。推开门,吴南医生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了。
吴医生自他做完手术后一直为他进行着心理咨询,他长相儒雅,眼睛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说起话来不急不缓很有亲和力。
“来了。”吴医生笑着看向走进咨询室的程泽,起身为他倒了杯热水。
“谢谢。”程泽坐在沙发上与他面对面,开口道:“那直接开始吧?”
并未介意他的催促,吴医生脸上仍挂着那副得体的笑容:“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
程泽点了点头。
随后,吴医生起身从办公桌上拿起几张新的记录表和计时器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那我们现在开始吧。”他的声音温润让人能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程泽,闭上你的眼睛。”
程泽照做。
“现在,完全放松靠在沙发上。深呼吸,计时器每响五次一组,五分钟后我会叫你。”吴医生按下计时器,寂静的咨询室里响起“哒哒哒”的声音。
渐渐的,脑中一片空灵。
“时间到了。”吴医生的声音似乎变得很远。
“最近感觉怎么样?”吴医生问。
“哒…哒…哒…”
“一般。”
“哒…哒…哒…”
“最近有没有发生特别的事。”
“哒…哒…哒…”
“认识了一个新的人。”
“哒…哒…哒…”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哒…哒…哒…”
……
“让我想要靠近的人…”
……
睁开眼时,程泽像是睡了一觉一样还有些不清醒。吴医生仍坐在对面,俯身在记录表上写着。见他停笔后程泽才问:“我可以看看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要看记录表,吴医生笑着说了一声“当然”后将写好的记录表递给了他。
上面的记录是一些关于他最近心情和头痛情况的回答以及一些吴医生对自己进行心理疏导方法的记录,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吴医生,我现在状态怎么样?”程泽把那几张记录表放回桌面。
“没什么问题,你现在的状态维持得还不错。”吴医生说。
沉思了一会,程泽又开口问:“吴医生,你可以让我想起来吗?”
镜片背后又什么一闪而过,吴医生收回笑,眼神探究:“你想想起来?”
“算是吧。”程泽给了个不算假话的回答:“我家人一直对我失忆那段时间发生的事避而不谈,挺好奇的。”
“如果失去那段记忆暂时没有对你的生活照成影响的话,我的建议是不要去想,”吴医生扶了下眼镜,神色认真:“你的心理防御机制已经建立起来了,强行打开会很痛苦。”
“如果我一定要呢?”程泽满不在意地问:“会怎么样?”
“抱歉。”吴医生对他说:“如果你真想恢复记忆,我不能擅自为你进行恢复治疗。”
“为什么?”程泽有些不悦。
“因为我这边接到的工作任务是为你进行心理疏导,尽力规避失忆对你产生的负面影响。”吴医生好脾气地跟他解释。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听我爸的?”
“我听程总的。”吴医生又露出那副挑不出毛病的笑容。
看他这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让程泽有种有气却撒不出的感觉,刚醒来后的放松又被那股隐隐的烦躁吞噬。
没做过多思考程泽离开了心理咨询室。
走出疗养院大楼,程泽绕到侧边找到一条石板路顺着往前走去。
这里的环境很好,远离市区,空气清新,绿油油的草坪铺满了四周,茂密的大树随处可见。
经过了一个小广场,程泽顺着石板路接着往里走,四周的树更茂密了些。
一座两层的小洋房出现在石板路尽头,白色的墙面被正午的阳光照得有些反光。洋房面前划分出一块区域摆放了一些盆栽。
程泽敲了门,很快照顾程永杰日常起居的阿姨为他开了门。
进屋时,程泽在玄关处能看到程永杰坐在客厅沙发上拿着平板在看什么,应该是他这次检查的报告。
“爸。”程泽坐到这位可以用“干瘦”来形容的中年人对面。
“嗯。”程永杰应一声越过那副老花镜看向程泽:“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程泽回道。
“最近头还痛吗?”他的失忆后遗症对于他家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
“和以前差不多吧。”程泽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父子不痛不痒地又聊了几句,厨房那边的阿姨做好饭后,两人坐到了餐桌上。
自从程泽上了大学后,程永杰彻底搬进了疗养院,他自然也不可能跟程清住一块。
因此这几年他也只有在定期到疗养院检查和特殊节日才会见到程永杰。
他和程永杰的交流很少,可是现在……程泽抬头看了眼他的父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父亲真的老了。
而且这种印象会在每一次见到程永杰时得到加深,每一次都会感觉他比上一次要更老一些。
首先是脸上的皱纹,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多,每一次见都在发干甚至会起皮的皮肤上开始出现深色的斑点,血管的颜色也很深,头发几乎快要全白了。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却也仍然觉得程永杰老得太快了一些。
吃完饭后,程永杰放在一旁的平板突然震动了一下。他放下碗筷打开平板极为仔细地看完了上面的内容。
“是什么?”程泽见他看得认真随口一问道。
“没什么,”程永杰笑了一下,“是你这次的心理咨询结果分析,吴医生刚发过来。”
“是吗?”程泽也掏出手机打开了那份报告看了起来。
其他内容草草略过,程泽的目光落在“状况稳定可控,定期接受心理疏导即可”的诊断上,想到什么程泽有些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
“怎么了吗?”程永杰听到后问他。
“没什么。”程泽放下手机面色恢复如常。
没想到程永杰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爸?”程泽看向他爸有些不解,他的诊断结果不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吗?
“我想到了你姐。”程永杰眼神带着些悔意:“你姐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程泽听到后沉默了。
正如程永杰所说,程清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因为他的病,从很小时父母就将大部分注意力和关心放在他身上。而自他不得不住在疗养院接受治疗后,这种偏向更甚。程清在他住进疗养院时会时不时地来看他,但两人的话并不多。
等他做完手术后,他的父亲似是心力交瘁一般将公司交给了刚毕业的程清。这么多年来,好像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程清的想法,也没有人问过她会不会累?会不会委屈?
程永杰又叹了口气,有些浑浊的双眼带着程泽看不清里面的情绪:“我确实疏忽了她,现在她都不怎么来见我。”
说到这他苦笑一声,看上去很是后悔。接着像是做出了个极艰难的决定一样,他对程泽说:“我想,你也快毕业了,也需要些工作经历了。正好你现在的症状也差不多稳定
了,不如就进塞拉先学习下业务,等以后能好好协助你姐。”
他这一番话说得理由充分、情真意切,让程泽不能立即找出能够反驳的地方,只能生生的将那句“我其实并不想上班”咽下。只是,他姐管理公司这么多年了管得好好的,他这一去,程清会怎么想?
“我姐她……”正想用这个理由拒绝时,程永杰像是看出了他的顾虑。
“你姐那边我去说,”程永杰打断他:“只是熟悉公司业务而已,让她交给你一些辅助工作就行,她刚进公司也是从这些开始的,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自知自己的意见起不了多大作用,程泽只能无声地接受突然要去上班的现实。
换个角度想,自己现在包括过去享受到的一切都是塞拉给的,了解也罢学习也罢管理也罢,他也不能总当二代混日子。别人是没有平台,自己有又为什么要浪费呢?
“行吧。”
“对了。”程永杰猝不及防地开口:“下个月你妈妈忌日,记得和你姐去看下她。”
程泽闻言怔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
过了会他才应了一声,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吞咽一下,又尝试了一遍,这次终于发出声音来。
“好。”很干涩的一声。
又是一年了,他的妈妈已经去世快五年了。
他有些恍惚,离开疗养院的路上他开了自动驾驶功能,似乎是检测到主人并不想说话,智障的人机交互系统一路都很安静,只留下一只粉猪在屏幕右下角摊开肚皮呼呼大睡。
思绪飘到他在疗养院的日子。
空大的病房里总有一股不管开窗通风多久都无法消散的消毒水味。每天固定进出的医生和护士是他见到最多的人。日常娱乐时在病房里看书、玩平板,状态好一点的时候能去疗养院的小广场里转转。
妈妈来看他的时候就被允许一同在小洋房里住下,他不必住在病房,能吃到妈妈做的一日三餐,和疗养院提供的餐食完全不一样特别好吃,是他那段时间里少数开心的时候。
后来…他有些不太敢回忆了。
车已经停在了地下停车场的泊车位,他埋头在方向盘上、巨大的无力感、痛楚、后悔包裹着他。
妈妈在那一年自杀了。
可是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好起来了为什么会自杀?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一个具体的原因?
那一年里他浑浑噩噩,现在更是连记忆都丧失。
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不由得产生了很坏的联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病让妈妈太累了,累到看不到希望,所以妈妈不想再等了?
没有实证的猜测盘根错节地藏在他的潜意识里,一不留神就不断疯长,直至占据他的整个大脑。
心脏酸胀得有些难以呼吸。保持着残余的理智他告诉自己这些都还只是自己的猜测。既然他的父亲、姐姐不会告诉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他可以自己去找。
那一年为什么妈妈会自杀?为什么明明没见过祝初却会感到熟悉?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刺激才会失忆?他一定要想起来。
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咬紧牙关从方向盘中直起身来,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型录音笔。
用力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确定自己情绪稳定后,他拨通了江彬的电话。
“江彬。”电话拨通的那一刻,程泽叫他。
“哎哟,你这嗓子怎么回事?”电话那头的江彬刚走出会议室被他沙哑得不行的声音吓了一跳。
“帮我个忙。”程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帮你的忙还少吗?”江彬在电话那头有些好笑地问,“直接说。”
“好,”程泽攥着录音笔的力度大了些:“帮我找一位你们公司合作过的信得过的心理医生。”
“然后呢?”江彬问他。
金属外壳的录音笔在他手中闪过一道冷光,黑色的双眸沉得看不见底。
“待会我发个录音文件给你,让他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行。”江彬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是什么录音。
程泽想了想说:“我姐那边…”
“放心,”江彬直接打断了他,“只有你我知道。”
“谢谢。”这声谢谢发自内心。他不得不承认,和江彬的这通电话让他那颗没有着落的心稳了一些。
“多喝点热水吧。”江彬说:“你这嗓子说你连抽了一整包烟我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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