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肘及窗边,人却未斜倚,抬窗左右一望,凝视了她一会,视线落在甬道深处。
“你不恼?”
言子邑低头笑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摸了摸额头,自己坐马车的姿势不够端正,不像靳则聿,腰背很挺,坐有坐相,后头的发髻在马车里颠簸,时而碰擦在马车板上,松出一缕头发,她伸出食指把它拨到耳后,“说真话,听到一刹那有些怎么说呢,不是太乐意,但我刚才一路过来,想想言侯……我爹刚才那样问,要是王爷说‘不介意’,说真的,还有点虚伪。不答吧,又有些扭捏,还是‘介意’吧。”
“王妃如此真诚,倒显得本王有些虚伪。”
他的视线从远处绕过来,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
言子邑听得他这么说,赶紧把话绕回来:“王爷,您还是‘虚伪’些吧,您干的是……大事,我还得指着您过日子呢,您要是一派天真,估计现在不知道在哪呢,照现在这个形势来看,您过得风生水起,我也会太差,不是么?”
“在繁杂中若能取得稚气,倒也不失为一种本领。”
“‘霸气容易,稚气太难’是吧?”言子邑笑着嘟囔了一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在马车上的时候,想到靳则聿这个“介意”或许是说给她听的,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言府三小姐。很多事情是能够跳出来想的,她猜测了一下他的意图,也似望非望的看着周围。
“还有,我大概懂您的意思,”她压低了声音,“我理解大伯杀掉三皇子的事,应该是陛下心中的一块疮疤,陛下表面装作不在意,兴许终究是一个隐患。这么问吧,王爷,您说我们这次进宫面圣,你我之间,我对王爷您应该表现几分真情几分生疏?”她仰头直视了他,隔着车轖,直截了当地问。
靳则聿一直观察着周围,略垂了垂眼,不着痕迹道:
“情,十之二,怨,十之三,另添五分委屈。”
言子邑脸色一僵。
后悔自己问了。
这是对中戏女演员的要求吗?
靳则聿的眼睛里漾出一丝笑意。
她觉得这可能是他一本正经逗她呢。
说了一句:“我试试。”又有些不甘心,“那王爷您呢?啊,那个,情有几分,怨有几分啊?”说到一半觉得自己语调有些高了,再往下降降。
“三分疏离,七分责任。”
说罢看着她:“毫无感情。”
言子邑觉得他这个话有点一语双关。
是有几分真的。
她心沉了一下。
倒不是要矫情有没有感情。
只是他常年身居高位的人,能把最平常的话,造就出一种近乎犀利的强势。
压得她小心脏承受不太住。
被他的态度,搞到了心态,两人对视了十几秒,自己先瞥开。
落到马车车身上自然成纹路的圈状“疤痕”上头,这些木头的瑕疵用在关键的地方,看似有鼻子有眼,因眼前有些模糊,愈发显得有些怪诞,正在这个时候,进来处有人抬了歩辇来,顶上有一个篷,檐下四角垂了流苏,下层有花色的云纹,座位比较窄,看上去灵活轻便,言子邑猜想这应该就是她的“中转车”,退开的人都向前几步,言子邑垂头行了礼,便折身过去。
礼制上的人说是效亲王回门礼,但又非全效,所以定得有些仓促,以尊者后至的礼,是成帝最后才至殿上,为显得隆重,驾的是一辆形制颇为隆重的马车,四周是明黄的缎子垂下,高方的车盖,后头还拖着一面旌旗,面料一半在地上摩擦,一看就是“仪式用车”,皇后、妃嫔和几位亲王也陪着立在阶上,成帝是善于活跃气氛的人,一边从车上下来,一边甩着宽大的袖口说:“这车中看不中用,宫里晃了一圈,颠得厉害,礼部这些人,折腾来折腾去,倒把孤折腾了一遍,”上阶有太监过来搀,他摆了摆手:“孤说同回门一样,意思是同回娘家一样,清清静静吃个饭,这点‘圣意’都听不明白,还指望他们能干些什么。”
众人一面听着一面都笑了。
成帝到阶上停步,后仰着身体打量他们。
对着众人说:“瞧,一对璧人,孤还是有远见。”
众人忙一阵附和。
成帝刚准备抬步,又停了下来,深看了言子邑一眼,然后拍了拍靳则聿胸口:
“哎,孤仿佛记得王妃的二兄,叫……”
“丞归侯次子言淮。”
“对,对,一笔文章倒是写得不错,靳王你帮孤瞧瞧,孤适才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若是个人才,让礼部给腾挪出个位置来。礼部左侍郎出缺,孤问礼部尚书,他举荐一人,孤问‘为何举荐此人’哪,你知道他怎么回的?”成帝仿佛此时只有靳则聿同他两个人,对他人视若无睹,背着手,帝王之威尽显,狮虎倦淡,一副看似很随意的姿态,漠然的眼里偶尔的一丝厉芒却让人难以琢磨,“他说,这人同他一样,是个‘老实人’,真是要把孤笑死。孤只能好言相慰,礼部已有一个老实人,再来一个老实人,这礼部的差事谁来办呢?”
众人不知如何拿捏分寸,但成帝是笑言,都只好赔笑。
靳则聿笑笑,淡道一句:“礼部形制,最易芜杂松散,陛下是天下之长,所虑与他人不同。”
成帝携了他的手:“就是这个意思。”
行完礼,进殿各自落座。
言子邑随靳则聿一道,在殿中左首处落座。
言子邑才觉得自己错了。
靳则聿是真的无缝切换表现了毫无感情。
对她连个眼神、表情都没有,让她有机会好好看了一眼他的侧脸。
刚毅周正。
是原本她想象中封疆大吏,出将入相那种应该有的样子。
只听皇后娘娘开口道:
“本宫瞧着,王爷和王妃瞧着尚还有些生疏。”
不知谁又说了一句:“王妃瞧着眼眶红红的,倒像是有几分委屈。”
成帝打趣道:“孤倒瞧着王妃看靳王的样子,有些怨似的,靳王督军是行家,这上头你可不如孤啊。”
言子邑像做过山车一样,心中思绪多乱如麻,忽然觉得有一处松了些。
——大概是有帝后官方盖章的演技认可,她的一项任务完成了。
她垂着头,正思量着该怎么应对,眼梢瞥见靳则聿端起酒杯。
“臣妇御前失仪,臣代其请罪。”
言子邑见状,也忙端起案上的酒杯:“妾身失仪,向陛下、娘娘请罪。”
“哎呀!哎呀!则聿啊,你就是太一本正经。”陛下虽然嘴里虽然是劝,语气里明显是高兴的样子,“一定是你嘱咐了靳王妃,看把人拘束的。”说完目示皇后,伸手往前抬了抬,“你得学学孤,你看,今日让瑾妤代孤准备了一份礼。”
皇后娘娘取了一支钗,示意众人,将它放在匣中:“略表陛下与本宫心意,给新王妃添妆。”
皇后娘娘身边的太监将那匣子捧下阶,递给靳则聿,靳则聿双手接过,同言子邑一道谢了恩。
成帝的目光一直在那匣子上,开口道:
“听说,大婚那日,胡卿言来闹了一场?”
“胡大人携礼来贺臣夫妇新婚之喜,是他的好意。”
皇帝“哦”了一声,“听说了,说是那日他端了一个匣子,里头放了一张药方。呵!哪有他这么贺的!”成帝看似随意一问:“他这方则聿可看了?若是什么奇方妙剂,倒也不妨拿出来济济世。”
靳则聿道:“禀陛下,未曾。”
皇帝陛下状似不经意,但言语中透出一点细节,难免没有一点敲打的意思,但君王云里雾里,敲敲打打,是政治套路,没什么好奇怪的,言子邑觉得靳则聿这回答有些奇怪,一般来说应该顺着陛下“济世”的话头拿出来分享一下,但这个好像有些回绝的意思。记起来当日稍晚说胡卿言来了,没想到他的贺礼是什么药方,靳则聿丝毫不曾同她提起,不知道是个什么方子,不过照他这个疯劲,搞不好能是个什么壮阳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靳则聿干脆回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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