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白发

雁回春抬步离开,绕过了两棵柳树,便看见白释坐在一座凉亭内,离凉亭很近就是池塘,池内盛开着粉白的荷花,有红鲤在荷叶间嬉游,白释斜依着石桌,静静看着。

雁回春目视了一下,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刚刚与蓝翎站的位置,他未及愣神,白释便转过了头,与他的目光对上,他心下揣然,“帝尊。”

“先坐。”白释道。

雁回春犹疑一瞬,还是撩袍走进凉亭,“帝尊怎会在这里?”

白释回答的自然,“在等你,不知你需要多长时间,刚刚有玄玉宗弟子说这边有座凉亭,我便过来坐了,你放心。”白释垂头理了理衣袖,“你们说的话我并没有听见。”

雁回春从白释的脸上,瞧不出来多余的情绪,更加无法辨别这句话的虚实,他慌乱解释,“在弟子心中帝尊便是帝尊,弟子只记恩情,旁的弟子并不在乎。”

“嗯。”白释伸手放在了桌面上,平静道:“手给我。”

“帝尊。”雁回春下意识捏住了掩住右手的衣袖,僵持半瞬,他才认命般将自己的手腕放进了白释的掌心。

白释交握住了雁回春的手,纯澈深厚的灵力从白释的体内源源不断地传到了雁回春的经脉,雁回春意识到了不对,但想收手撤回已经来不及了,“帝尊。”

不过片刻,白释额头便有细密的汗渗出,紧抿的唇瓣都失了血色,他温声下令,“别说话,屏息运转。”

“帝尊。”雁回春可以感觉到体内多出来的浩瀚灵力,至纯至洁,他一将灵力吸纳,回过神来便欲扶白释似乎略微摇晃了一下的身体,但被白释给抬手挡开了,白释缓了口气,道:“探魂入梦我并无法教你,只能将我的灵力暂且渡你一些,这些灵力如何用?探魂入梦如何施展?你到灵阁去找杜康,让他帮你找一找,灵阁里有书册详细介绍。”

雁回春忧心道:“帝尊你为何不亲自?如此渡灵力对你身体的损耗太大了。”

“没事。”白释道:“狸妖之患不管如何我确实有责任,你便当替我解了锦官城眼下的灾祸,不要让更多无辜人受牵连。”他稍严肃后,继续道:“我渡给你的灵力有限,用尽之后探魂入梦你自当无法再施展,我也难以再渡你第二次,且用且惜。”

白释站起,垂在肩膀上的发丝滑落到胸前,一头白发如瀑,散在背后,几乎与他身上穿的白色宽袍融为一体,雁回春震惊地差点失声,“帝尊,你的头发?”

白释略垂了下眸,也看到了胸前雪白的发丝,他的神色并没有改变,并不在乎道:“无碍,早就白了。”

雁回春目送着白释步出了凉亭,他的步子要比往常缓慢,但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左右是高大的玉兰树,地上铺满了凋落的玉兰花,白释踩在满地落花上,颀长挺拔的身影逐渐消失。

屋里的结界还在,无人进的去,苏译也没法出来,白释的动作轻,步子更轻,进了屋,也没有惊动苏译。

应当是等久了,苏译侧躺在床榻上,枕着胳膊似乎睡着了,白释坐到了床榻边,拉过被子,还没有盖到苏译身上,苏译便慢慢睁开了眼。

白释有些无奈,注视着他晶亮的眼,“没睡?”

苏译坐起来道:“怎么可能睡得着。”

“这结界没几人能破,你就算睡着了也当无碍……”白释的话还没有说完,苏译突然凑近到他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白释被强迫着望进了苏译的眸子里。

苏译抓着白释的手用力,“师祖能不能告诉弟子,为什么不愿意将那枚留影珠的内容公之于众?”

白释试图挣开苏译的控制,低声呵斥,“苏译!”

“那些事情,那些欲加之罪,弟子相信绝对非帝尊所做,可弟子也知晓,师祖明明非常清楚做这些事情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替他隐瞒,将自己置于如此不清不白的境地。”

白释言语冰冷,“这件事情和你毫无关系。”

苏译嘶哑了声,“怎么可能与弟子毫无关系,跟师祖有关就跟弟子有关,那人是谁?对师祖就这般重要吗?师祖不惜与整个仙门对抗,承受如此多指责与控诉,也要维护他?”

白释扯开了苏译抓着他的手,往后退,拉开了与他的距离,沉了眸色,“这是我的事情,我的决定,苏译,跟你并无关系,由不得你来质疑询问。”

苏译盯着白释撕开自己的手,扬眸间眼眶都红了,“可师祖如此做?考虑过自己吗?你全部认下,知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白释决然道:“那也是我的事。”

苏译将快涌出的泪水,仰头逼进了眼眶,他反身穿靴便下了榻,“是弟子这些时日自作多情了。”

白释莫名心间一悸,抬头看向苏译,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声音着急已经唤了出来,“苏译。”

苏译站在白释面前,歪了下头,努力牵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师祖既然如此坚定要替那人隐瞒,弟子再怎么劝也无用,那枚留影珠师祖如果真的想要,弟子帮师祖拿回来,权当是感谢师祖这些时日教导弟子功法,不顾生死护着弟子。”他似乎哽了一下,继续道:“师祖是仙门至尊,弟子是魔族魔尊,本该殊途,强求无意,此恩今日便当尽了。”

“苏译!”白释出声似欲留,但苏译毫不犹豫,屋内暗影一闪,人已经消失了。

白释不及起身,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溅落在了地面上,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离,他竭力撑着床榻边缘的手指骨节泛白,连视野都跟着模糊了。

恍惚中他看见屋子窗户旁的檀木桌上,摆放的白瓷花瓶内插着半截新折的桃枝,粉色桃花开得极艳,有晶莹的露珠悬在花瓣上。

他的目光紧紧凝在了那截桃枝上。

*

屋内无光,唯一坐着的人影,身上穿的也是纯黑的宽袍,戴着兜帽,遮着摊戏面具,露出的一点肌肤是修长如玉的手指,他指尖夹着一枚白子,轻落在了棋盘上,虽一人对弈,但看着兴致却极为不错。

云纤凝撩帘迈进来,对着一屋的漆黑,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你怎么预测到白释不会同意将耀魄的留影珠公之于众?”

人影侧过身,重新取了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他当然不会,他自知与我有欠,怎么可能公开留影珠的内容。”

云纤凝嘲讽道:“若不是知道教主与帝尊没什么深仇大恨,不然还以为教主苦心孤诣如此设局,是想至帝尊与死地呢。”

人影道:“本座怎么可能会想置他于死地,这天地间没有人比本座更在乎他。”

云纤凝低笑了下。

人影蓦然盯向云纤凝,厉声道:“把你的表情收一收,若你不是神器,本座可容不下你。”

云纤凝唇角勾起的弧度却并没有变,樱唇开合,一字字道:“若我是白释,知道你如此诓骗我,倒宁愿你是真死了。”

屋内气氛凝重,静了许久,人影却突然愉悦地笑出声,“云楼主,本座有时候感觉你是真的活得腻歪。”

*

祭迟接到传报,还没有匆匆跨出寝殿,白释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乌发皆白,衣袍单薄,他站在殿内,唇瓣毫无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祭迟慌忙将人扶住,手指搭在了白释的手腕上,体内灵力几乎损耗殆尽,生命体征都再减退,他无法想象,白释如何撑着这样一幅身体来找他,他转身对候在寝殿的婢女下令,“将殿内的烛灯全部燃亮,去取修复灵力的丹药,挑珍贵的拿,越多越好。”

白释抓住了祭迟的胳膊,阻止道:“那些对我并没有用,不必浪费。”

祭迟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心静气,“有没有用还是要试试。”他扶着白释坐到床榻上,自己也脱靴盘腿坐在了白释背后,将自己的灵力渡了一些到白释体内。

一个周天还没有运转完,白释却突然又吐出了大口鲜血,祭迟慌忙收手,从背后将他扶住,“怎么回事?你的身体何时开始竟然到了这般油尽灯枯的地步,连我的灵力你也吸纳不了?”

白释将唇边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他微转了一下身,靠着床壁摇头,“无碍,我休息一会儿自当无事,我来找你也不是让你帮我恢复灵力的。”

祭迟难得气结,他注视着白释从肩头散落下来的白发,“你连改变发色的幻术都维持不了了,还能说出这种话?”

白释轻扯了下唇,道:“早便白了,一直自欺欺人也不是个事。”

婢女很快捧了一大堆瓶瓶罐罐进来,祭迟摆手让她们把东西放下后就退下。他从一大堆的瓶瓶罐罐里挑挑拣拣选了几个出来,倒出丹药递到白释面前。

白释微微拧眉,丝毫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

祭迟耐心道:“不苦。”

“不是苦不苦的问题。”白释叹气,“是确实没用。”

祭迟强硬地塞到了白释手里,低头又执拗地去倒另一瓶丹药,“我就不信一点用都没有。”

白释将手心的丹药握紧,看着祭迟盘腿坐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玉瓶之间挑选倒弄,眸色竟柔和了几分,“祭迟,其实从上次见你,便感觉你变了很多。”

祭迟又选了几颗丹药,塞进白释手心,头都没有抬地接话答道:“没被魔界一群不省心的气疯,已经是这些年我修身养性。”

白释无奈浅笑道:“倒也还好,你若不喜欢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祭迟捏着药瓶的手略微僵硬,很快他就恢复如常,道:“也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白释笃定道:“旁的会变但这点不会更改,你若不是真心喜欢在意,不会留下。”

祭迟将剩余没用的药瓶往旁边拨了拨,抬头岔开话题问:“刚刚听帝尊说,你来寻我是有其他事?”

“嗯。”白释调整了一下坐姿,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苏译该是跟我吵架了。”

“什么?”祭迟略诧异,“他也和你吵架了?”不用等白释说话,祭迟兀自继续道:“前不久他也才刚刚跟我吵了一架,至今离开还没有再来见过我。”

白释问:“是因何?”

祭迟叹了口气,“算是我的问题,话语说得重了,他应当是在跟我置气。不知他跟帝尊吵架又是因为什么?”

白释沉思了许久,迷茫道:“我不知道。”

“帝尊方便跟我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吗?”

白释并没有犹豫,便点头道:“可以。”他一边回忆,一边将争吵的始末慢慢道出。

祭迟认真听着,并不打断,一直到白释完全说完,祭迟竭力抿了抿唇,忍住笑,“事情如果真是这样,我大概确实能猜测出他为什么要和帝尊吵架,甚至断绝关系。”

白释着急问:“为什么?”

祭迟却故意般,并不直接回答,他的视线在白释的脸上扫了好几遍,才算完全确认,“没想到帝尊这般紧张他,竟然会专门来找我问原因。”

白释垂了下眸,“若真是我的原因,我不希望如此。”

“算不得帝尊的原因。”祭迟指尖轻点了点膝盖,道:“也不知道是我纵的,还是之前在青华峰渊和惯的,苏译那脾气,冲动任性一点儿没落下。”

白释不赞同道:“苏译在我身边时,一直很乖。”

祭迟震惊地盯看了白释许久,才算接受这个评价,“恐怕这世上真就帝尊一个这么觉得,不过。”祭迟顿了一下道:“他跟帝尊生气,恐怕确实是担心帝尊。”

白释沉默着没有接话,祭迟神色稍稍严肃道:“话说回来,帝尊果真要一力将当年的事情承下来,不打算给仙门一个结果?这么多年了,各门各派如此执著,说到底,也不算是针对帝尊,不过是求一个真相。帝尊不在乎自己的清白荣辱,也不在乎当年仙门无辜枉死的人?”

白释眸色浓重,道:“当年之事,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来认罪负责,也可以是我。”

“帝尊如果是这么说,你与苏译的矛盾便解决不了。”祭迟幽幽道:“他只在乎你的生死,而你却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发觉白释依然没有什么回应,拍了一把衣袍,状似无意道:“你来之前,我接到魔卫传报,苏译已经回府了,只是至今也没有再听到传报说出来,应该是闷在府里生闷气,他那破脾气,我也猜不出若一直想不通,会干出什么事。”

白释侧身下榻,“我去看看他。”

祭迟跟着转身,道:“你要去看他我没有意见,把手里的丹药吃了,剩余的也带上。”

白释轻嗯了一声,转身便出了寝殿。苏译府邸的虚掩着,白释显身没有走到门口,梅姨便迎了出来,恭敬行礼, “帝尊。”

“苏译在府里吗?”

梅姨后退一步,让出府门道:“在,我带帝尊过去。”

梅姨引白释进到一处院子,碰见铁奕后,他们低声交谈了两句,梅姨便先转身离开了。铁奕手里端着一个小瓷碗,到白释近前俯身道:“主子刚回来不久,下令暂时不见任何人,帝尊要不等会儿,我先去问问主子。”

白释注意到铁奕手里端的瓷碗,“瓷碗里是什么?”

铁奕略低了一下手,刚好可以看见瓷碗里滚圆雪白的汤圆,上面洒了如花屑般的碎粉,热气裹着甜香飘出来,一只白瓷勺子靠着碗沿。铁奕回答道:“是汤圆,刚刚主子回来时,感觉情绪并不太好,便想给他做些他喜欢的东西。”

白释转头看向不远处紧闭的屋门,收回视线问铁奕,“你候了多久了?”

“汤圆是刚煮好,没候多久。”

白释伸手,“给我吧,我来哄。”

“帝尊。”铁奕虽然震惊不解,但还是将瓷碗放到了白释掌心,弯腰行礼,“麻烦帝尊。”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白释还没有看清屋内景象,苏译的呵斥已经响起,“本尊的话现在对你们是一点用都没有了是吗?出去!”

白释不受丝毫影响,径直跨了进去,屋内声音紧跟着戛然而止,满是不可置信,“帝尊?”

白释与苏译四目相对,僵立了半瞬后,苏译最先反应过来,冷硬地问:“你来做什么?”

白释自然道:“道歉。”

苏译一噎,本来一肚子的虞气和话,全被迫吞了下去,他转身坐回屋内座椅,“道什么谦,师祖哪里会错。”

白释走到苏译对面坐下,将瓷碗搁到了苏译手边,他轻声道:“我确实至今也不太明白你生气的点,但却真心不想你生气。”

苏译余光扫见手边的瓷碗,顺手拢到了怀里,低头用瓷勺胡乱搅了搅,仍然在赌气,“师祖没错,是弟子的错。”

白释没有和他继续争,看着苏译捧在手里的瓷碗,问的真挚,“你喜欢汤圆?”

苏译很没骨气地顺口就答了,“没有,太甜了,一两颗还行,再多了就腻。”答完苏译就后悔了,他不再理白释,舀了一颗汤圆吃。

一只冰凉细腻的手掌抚在了他的脸颊上,指腹轻轻地摩挲过他的唇瓣,苏译大脑有一刹那的空白,未及反应,一大团阴影已经从头顶落了下来,昙花香萦鼻,一抹柔软贴在了他的唇上,触感实在是太好,苏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这一点柔软引得冲上了脸颊,可不及他细细品味,柔软如羽毛般稍纵即逝。

苏译抬手紧紧抓住了白释的胳膊,在他直身之前,仰头用舌尖抵开了他的唇齿,白释毫无预料,愣神的瞬间,已经被苏译完全掌握了主动权,位置颠倒,他被苏译压在了身下,吻急切热烈,白释何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毫无招架之力,攥着苏译的衣袖,想抬手阻止,但手掌从肩膀到腰腹不论放到哪里都不妥当。

直到白释的呼吸都有些不稳了,苏译才撤开些,用力环着白释的腰,闷声道:“师祖不是不知道弟子为什么生气吗?弟子告诉师祖,我吃醋了!”

不及白释讶异,苏译灼热的目光便再次凝在了白释被吻的水润的唇瓣上。

“苏译。”白释侧头躲避了一下苏译的视线,实在是有的无法承受被吻第二次。苏译却顺着他侧头的动作,贴了过来,头发将他脖颈蹭得极痒,满是委屈地质问道:“师祖怎么能连自己都不在乎,也要维护那个人,那个人对师祖就这般重要吗?”

白释下意识否认,“不是。”

苏译却像是没有听见般,自顾道:“师祖不喜欢弟子没关系,但师祖也不能心里有旁的人,那你让弟子怎么办?这些时日弟子又算什么?”

白释抚摸到苏译背后的乌发,顺滑柔软,他轻轻揉了下,任苏译紧盯着自己的眼睛,道:“没有旁的人,只有你。”

苏译转头却发狠般咬在了白释的脖颈上,白释吃痛,抚在苏译背上的手指下意识缩力,“苏译。”

他是实在想不到,即使免去了被吻,苏译还有别的方法。

苏译盯着自己咬出来的痕迹却极为满意,“师祖最好别骗我。”

白释拿苏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仰头亲了亲苏译的额头,拉着他调整姿势,让自己不至于被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苏译,我永远也不会骗你,我的事情也都可以告诉你。”

苏译眸光明亮,“师祖此话当真。”

白释点头,“当真。”他一边抚着苏译的发,一边道:“我今日来寻你,本来就是想都告诉你。”

额头相抵,白释的声音温柔至极,“苏译 ,你知道了,就会有你自己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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