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旧生锈的城门上书着“关月城”三字,四周荒草丛生,城门半开不合,苏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白释会带他来这里,关月城现在是成了一座死城,被周边的一些村镇用来停放棺材,专门做死人生意,但直接来这里给他寻一副合适的身体,还是有点太简单粗暴了些。
在苏译出神的时间,白释轻推了一把城门,已经迈进了城内,正值夜晚,一弯半月明亮,高悬在关月城上空,城内四通八达,漆黑一片。关月城以前毕竟是王朝的都城,该有的规模还是有的,只是毕竟年代久远,又久无人居住,青石铺就的大街也已斑驳破碎,夜风将窗棂吹得吱呀怪响。
顺着主街,一直往里走,一路都没有看见什么人,倒是快到主街尽头,看见一家鼓楼下面,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竹凳上,借着月光在给纸人描绘五官,纸人以一种怪异扭曲的姿势被他放在膝盖上,脚边还躺了一具,距离老人不远的街边放着一口瓷碗,偶有一只猫过来喝水,喝完水后也不停留,很快就隐进了夜色。
白释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径直从老人身边经过,只是还没有走过去,那老人突然停下了动作,用手中金属的刀具重重地嗑了两下地面,声音突兀沉闷,老人顺势也抬起了头,脸上堆满皱纹,双眸浑浊警戒,“干什么的?”
对视半响,白释道:“进宫。”
老人将白释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遍,语调奇怪,“仙门之人?”
“嗯。”
老人重新埋下了头,无声地摆了摆手。
苏译还没有理清楚白释的“进宫”是什么意思,很快就给了他答案,主街的尽头正是朝黎古国的王宫,朱漆宫门大敞,一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幽长宫道,白释的步子踩在青砖地上,沉闷孤寂,苏译飞在白释的周围,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宫门高墙和雕梁画栋的飞檐上,偶尔掠过一只黑影,轻巧灵敏似猫。
越往王宫深处走,宫道两侧也逐渐显出形态各异的猫状石塑,宫殿的画壁上也绘得是猫,虽然年久失色掉落,形状神秘抽象,但还是很能看出来确实是猫,苏译收回视线,奇怪地问白释,“师祖,这里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猫?”
“朝黎国以猫为图腾,奉猫妖为神明。”
千百年前神明全部陨落后,确实有许多的古国开始转奉各种力量强大的灵兽妖兽,这些往事,苏译也略有了解,只是蓦然亲眼看到如此多的猫形石塑和画壁还是让人很惊讶,从信仰供奉神明到供奉猫妖,这样的转变还是太大了,“为什么他们会选择供奉猫妖?”
白释的步子并没有停,边左拐右拐地寻路边给苏译回答,“猫妖机敏强大,朝黎国国王寻了术士专门创了一道奴契,可以让猫妖认人为主,供人驱使,上阵杀敌,拓展疆土,朝黎国的建国和强盛都离不开猫妖。”
苏译唏嘘了一下,“可朝黎国最后还是亡国了。”
白释轻嗯了一声,再没有了表示,苏译莫名感觉白释从进入这座王宫起就特别沉默,他能察觉出师祖对朝黎国甚至是王宫的建造都非常熟悉,肯定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跟着白释进入了一间祠堂,这样一个屋子,在整座王宫里的位置很是偏僻,里面结满了蛛网,灰尘铺天盖地,呛得人睁不开眼,但是中间的供桌却似不久前被人擦拭过,虽仍有积尘,不过轻轻一吹,就可以完全吹净,上面摆着一张牌位,苏译飞过去瞧,但看了许久,发现上面的古字他不认识,求助地看向白释,“师祖。”
白释走过来,用手指将牌位上的灰尘擦净,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明阳将军黎光。”
苏译更奇怪了,“王宫里怎么会有将军的牌位?”
白释将牌位放好,收回手道:“朝黎国亡国之后,涌入都城的敌军将领无法对付成群的猫妖,为了安抚猫妖以及城民的情绪,他们专门给这位将领设了牌位并风光大葬。”
苏译愈发不解,“为什么是这位将军?”
“他得民心,又是为了护国百箭穿心而亡。”
“那后面又为什么会屠城?”
白释道:“适得其反了,朝黎国城民觉得是侮辱与挑衅,更加拒不投降,甚至猫妖也发起了暴乱,敌国国君大怒,下令封锁城池进行屠城。”
苏译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些往事,听得膛目结舌,不知如何评价。不过仙门之人并不会关注王朝与王朝之间的纷战,尤其无极门,连仙门中的事情都管的少,白释竟然能对这样一个古国的过往如此清楚,简直不同寻常,“师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白释却不回答他,伸手将小金龟子拢到身边,“随我下去。”
咔哒一声不知白释的手按在了哪里,供桌地下凭空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入口,小金龟子快速飞过去,往下望,“暗道!”惊诧地无以复加,“师祖你怎么连朝黎王宫的暗道都知道?”
白释略有局促,“之前来过。”
白释的奇奇怪怪已经掩饰不住了,小金龟子飞到白释面前,仰头问:“师祖在紧张什么呀?”
白释反手毫不犹豫一把就将小金龟子整个盖住,小金子在白释手掌下无能扑飞,完全挣脱不开,只能发出呜呜的抗议。
等苏译再次恢复视野,白释已经进到了暗道,挥袖点燃了两侧油灯,整条隧道变得通亮,苏译左右打量,却猛然听到了数道凛冽的破风之声,四面八方漫天箭矢向着白释急冲而来,不等苏译反应,小金龟子已经被白释护进了袖中。但随着箭矢而来的还有一抹敏捷的黑影,小金龟子借着从袖口透出的一点视野,清晰地看到了一双诡异的红绿异瞳,“师祖小心!”
白释侧身躲避黑猫的腾扑撕咬,胳膊却被箭矢划破,血迹瞬间浸透了雪白衣袖,小金龟子从白释的衣袖间飞出来,密密麻麻的乌黑箭矢落了满地,黑猫早已不知所踪,但随着黑猫的逃离,它打翻了隧道两侧所有烛台,大火漫过箭矢逐渐越烧越旺。
浓烟熏得小金龟子睁不开眼,身体摇摇晃晃,白释将小金龟子拢进手心,转身往相反的方向离开,幽长的古旧暗道内,白释行动间悄无声息,很快在一个岔道口停了下来,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传出来,黑猫带着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埋头转移,刚到岔道口就撞到了一堵无声无息的人墙上,黑猫被撞得晕头转向,放下尸体,看清眼前的人墙,瞬间炸毛。
小金龟子飞到一边观战,不禁啧啧惊叹,那黑猫实在是迅敏灵巧的厉害,即使在白释的手底下也不落败势,接连过了数招,白释连黑猫的影子都没有碰到,自己的衣袍倒是被黑猫的爪子挠出了数道抓痕。
眼前金光霎那明亮,黑猫最终被白释禁锢在了光阵内,四周符文环绕,可即使被困在了光阵内,黑猫还是紧紧盯着白释,拼了命地往外撞,从喉间溢出威胁不甘的嘶吼,听得苏译无意识间打了个寒战,一只猫怎么能凶猛成这个样子。
白释走到黑猫刚刚拖着的尸体旁边蹲下,招手让小金龟子过来,小金龟子的视线从黑猫身上一时之间移开不了,一飞三回头地到白释身边。
安静躺在地上的尸体该是一名少年将军,尸体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保存的,一点儿损伤和腐烂的迹象都没有,皮肤光洁如瓷,唇色樱红,将军穿着一身银白色的铠甲,苏译怀疑应该是朝黎国的形制,因为肩膀上的银质护鳞被打造成了凶猛的猫头,不过再凶猛还是有点可爱,将军看着很年轻,十六七岁模样,样貌也很是熟悉,苏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小金龟子从头发丝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开始猜测,“这是明阳将军黎光?”
但看着年纪也太小了点吧......。
白释很轻地嗯了一声,苏译后知后觉地去看白释的表情,“师祖不会是打算让我用这副身体?”
白释又嗯了一声。
“这不太妥当吧。”苏译本能拒绝,“他好歹也是一位为护国而亡的将军,我怎么能用。”
“无事,他就是你。”
“啊?”苏译惊得连声音都有点失真。
白释却很是认真地看着小金龟子,缓缓道:“他是你的前世。”
随着这一句话的完全落地,苏译听见光阵中黑猫的嘶吼都突然停下了,整个暗道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与沉默。
苏译再次去瞧将军的面容,难怪他第一眼就觉得熟悉,将军的五官和他不能说完全相似,但也像极了七八分,只是太年轻青涩了,让他完全没有往自己身上想,“不是。”苏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平地惊雷般的事实,“师祖是怎么知道,怎么确定的?”
白释顺势靠着旁边的石壁坐了下来,仰头看着飞在半空的小金龟子,“四百年前,我每隔一段时间会离开无极门,回万神山上的慈福寺陪师父一段时间,有一日,朝黎国的明阳将军上万神山求我,希望我能挡下敌军,护下朝黎都城以及城里的百姓。我以仙门之人不能插手凡尘中任何事拒绝了他,让他回去,后来朝黎国亡国,他也死在了战场上。”
苏译哑然了许久,“然后呢?师祖对这里这么熟悉,不可能是完全没有管。”
“嗯。”白释垂下睫羽,掩住神色,继续道:“我确实也来到了朝黎国,但我来时,关月城已经城破,我在战场上没有找到明阳将军的尸体,只从皇宫中救出了朝黎国的小皇子,后来听说敌军国君下令打算将明阳将军风光大葬,但关月城内的狸猫却突然发生暴乱,明阳将军的尸体再次消失,我专程来寻过一次。”
苏译的心情很是微妙,过去这么久,他无法准确揣测出当年敌军将领为何要执意风光大葬一位将军,明明有国君有皇室为何要执拗于一个战败的将军,明阳将军再为护城而死,也是战败的将军,而且设身处地,如果明阳将军真的是他的前世,他一定不希望自己由破他城池,杀他君主的敌军进行大葬,遂安抚道:“丢了就丢了呗,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白释攥紧了手心,道:“其实当年敌军也不是真的要葬明阳将军,只是以此来羞辱朝黎国余下的城民和皇室,他们却也得偿所愿激怒了他们,之后的屠城也进行的顺理成章。”
苏译不知道怎么说话了,“竟是这样.....明阳将军若知道是因为自己间接促成了屠城,泉下有知也难以心安吧。”
白释神色复杂地看着苏译。
苏译后知后觉,“不是师祖,他不会真的死不瞑目化成厉鬼,你帮他渡魂入的轮回吧?”
白释缓缓点了下头,伸手将小金龟子引到自己手心,俯下身来,歉疚道:“对不起,我没能阻止屠城。”
小金龟子轻轻蹭白释的手指,宽解他,“师祖已经做的够多了,王朝兴衰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能控制,更何况仙门之人本来就不允许插手凡尘之事,你做这些已经算是犯戒了,而且你不是还帮忙救下了朝黎国的小皇子,他肯定感激......不是等于一下!”苏译猛然反应过来,震惊的声音都变了,抬起脑袋看着白释,“师祖从朝黎国救回去的小皇子不会就是我师父?”
白释再次缓缓点了下头,“嗯。”
苏译真的没话说了,“这世界还真是小。”他回头看那只安静下来的黑猫,“那这只猫呢?又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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