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久违的起了个大早。
天还蒙蒙亮,我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慢吞吞地去院子里打了一盆冷水洗脸。
做吃食生意的就是这样,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有事没事还得应付两个难缠的客人。
好在阿婆的小摊子这两年生意一直很不错。
之前她一个人经营的时候,不免会碰到那种“上门找不痛快的”,比如赖账的,有事没事占点小便宜的,偷偷把老太太的调料往家里拿的。
常来我们家摊位的都是左邻右舍,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太太也不好当面说什么。自从我来了之后,这种现象虽说少了很多,但也还是会有那么两条漏网之鱼。
昨天又有小孩抓了我们家一把虾皮拔腿就跑,被我发现了,还嘻嘻哈哈地扭头冲我做鬼脸。
要不是王川拦着,我非要上去把那熊孩子丢进河里去。
归根结底,他们还是觉得我们摊位小,再加上彼此都认识,占点小便宜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我们就把馄饨铺子开起来好了。
开到镇上去,开到最繁华的街道上去,让那群人连进去买东西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带没带够钱。
我刻薄地想着,等到那时,我们也学群英楼弄个梅兰竹菊的文人雅间,卖的东西多了,档次上来了,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偷拿东西。
留下两碗馄饨在锅里,我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迎着清晨雾蒙蒙的天推着小推车来到村口。
嘴里哼着小曲,我把昨天剁好的玉米鲜肉馅拿出来,好在现在天气比较冷,即便是提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馅料也不会变味。
熟练地抄起调羹,我把馄饨皮握在手心,一挖,一按,一捏,一个饱满白胖的馄饨就出来了。
记得五年前我刚来到村子里的时候不吃不喝不笑还不和任何人说话,村民们都在背后嚼舌根说老太太捡了个傻子回来。
老太太却总是好脾气地笑笑不说话,依然耐心地照顾着我。
在又一次看到有人趁她不注意偷偷拿她的碗筷时,我才忍无可忍地指着那个青年的鼻子破口大骂,骇了周围的人一大跳。
那时候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像是喜悦,像是庆幸。
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我。
没一会,摊位前就来了不少人,我笑着和周围认识的人寒暄。
卖小玩具的货郎腆着脸冲我讨好地笑了笑,说:“十六姑娘,再多放一把虾皮儿呗。”
这小子一天到晚招猫逗狗的,也不好好卖货,回家净气他老娘,我才懒得理他。
我皮笑肉不笑,摇了摇脑袋,“不行。”
他这张嘴打街串巷的,都已经练成了金刚不烂之舌,跟谁都能调侃两句。
面对小媳妇儿能把人家说的面红耳赤,面对老大爷又能把老头子哄的一愣一愣的。
但是对我没用。
老娘不吃他这一套。
还没等他张嘴继续扯皮,我把手上的活计一丢,努力憋气,没一会眼眶就红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捂着脸就开始假哭。
期期艾艾的,肩膀不时耸动两下,一副难受得无法自已的模样,“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了爹娘……”
语带哽咽,几乎连不成完整的句子,活脱脱一个完美受害人的形象。
货郎:……
货郎的表情一言难尽。
卖可怜这招,别人使还行,十六姑娘使,怎么看怎么违和。
有一种恶人卖惨的违和感。
他可是看到过她彪悍的样子的。
十六曾经拉着王川一起去采买,结果被一个卖胭脂地暗戳戳嘲讽说这都买不起,买不起还来看。
十六脸色立马就变了,叉着腰和他对骂,“你有钱你来这儿卖,你出来卖!”
那小流氓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会当场给他没脸,被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眼看着货郎的表情越来越古怪,我抽抽搭搭的声音放轻了不少。
这倒确实没有骗他,我从小没爹没娘,是个孤儿,被人捡回家养大,对那对生而不养的夫妇其实没什么太多的感情。
至于因为被抛弃了而感到伤心,那更是天方夜谭。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庸人才会自扰,我只活在当下。
看到货郎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我实在没办法继续装模作样地演下去,索性抹了把脸,面无表情,“一对狗男女,抛弃我就跑,我巴不得他们被野狼叼走。”
“那咋了?”
“那就能改变得了我是个可怜人的事实吗?”
货郎被我噎的哑口无言。
他这才意识到,卖惨只对善人有用,对没有什么道德底线的我来说,并不适用。
和我侃大山唠了半天,货郎还是没拗得过我,忍痛从背后的匣子里掏出了两个小玩具。
我把玩着手里的陶瓷哨子,心里想着拿回家正好一个给十五一个给王川,对于货郎狠狠抓了我一大把榨菜和虾皮儿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王川来找我的时候正是晌午,吃馄饨的只有早上和晚上的人比较多,所以现在我格外清净。
溜着边喝着隔壁大娘送的山楂酸梅汤时,一抬眼,就看到了不远处芝兰玉树的青衫少年。
那少年背着书箱,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左眼下有颗殷红的小痣。
他整个人汗津津的,像是赶时间一般,衣袂翻飞,脸上还沾了点灰,不知道是从哪里蹭到的。
看到我,王川脸上绽放出出一个大大的笑,露出两个小虎牙,少年意气尽显,俊朗又可爱的模样。
我笑着招呼他来树荫下坐。
王川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跟着王婶子来到村子里生活的时间和老太太在这里定居的时间差不多长。
婶子年轻的时候似乎也是富足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了,带着儿子来到了这里过上了避世的生活。
对于王川的父亲,她只字不提,我们也默契地没再问。
有很多事,不知道也是一种尊重。
由于是邻居,我们两家基本上就并成一家来过了。
我刚来村子里时曾经听到过她劝老太太等我伤好了就把我送走,看我的脸和穿戴不像是什么普通女孩,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这里的,估计伤好了也就走了。
老太太却笑眯眯地跟她打太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一点都没听进去,把王婶气的不行,越看我越不顺眼。
王婶子生怕我过段时间一痊愈拍拍屁股就走人,特意准备了一个账本帮老太太记账:第一年我吃了她三百个梅干菜烧饼,五十个猪头肉,土豆若干,第二年吃了她一百多碗小馄饨,五十多条鱼……
我无意中看到她压箱底的小本子的时候都被气笑了,心想着我哪有那么能吃?
可是眼看着她罗列出来的一条条又顿时哑口无言,心想好吧,也许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能吃的。
王婶子其实人不坏,从我很喜欢跟她儿子玩就能看出来这一点。
但她看不上我一开始刚到村子里时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
用她的话来说,我就是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
直到她把我从院子里薅出来让我下地干活,又是插秧又是放羊,中午就扔给我两个馍馍,还是杂粮的。
累了一天的我坐在门口怀疑人生,脑袋上还顶着一根野草,活脱脱像是逃难回来的。
王婶问我:“还成天作天作地吗?”
我摇头。
王婶:“那以后还闷在屋子里不出门吗?”
我依旧摇头。
王婶心满意足地拍拍我的脑袋,“明天早点起,我带你去帮老太太看摊。”
下地干了活才知道,这世界上难受的事那么多,身体上的苦比心里的苦苦太多了。
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也不知道我之前因为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到底是在干什么。
正是晌午,我招呼着王川一起过来喝汤。
王川打开食盒,里面是一份蛋炒饭配着两小碟子清蒸鲈鱼和几个咸鸭蛋。
我舀起蛋炒饭放到嘴里尝了一口,果不其然又是淡的。
可能是早些年我在外漂泊的时候下馆子下多了,口味也变重了,总觉得王婶子做的饭越来越清淡。
我曾经愤愤不平地跟她抗议过,王婶子似笑非笑地捏捏我的脸,说你个要饭的还嫌饭馊。
王川从食盒最下层拿出课本,一边喝酸梅汤一边在角落里安静地温习功课。
这孩子向来懂事,无论做什么都不需要别人操心。
在我们的鼓励下,他打算今年下场试一试,刚过十五岁,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如果真的祖坟冒青烟,他一把就能够考中进士的话,想来我们这个馄饨铺子也会跟着沾光。
我分了一小碟子鲈鱼给他,扒拉了几下蛋炒饭,觉得实在没有味道,突发奇想,把咸鸭蛋剥开了一个,捣碎混到蛋炒饭里咬了一口。
香的嘞。
那味道简直惊为天人。
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舀起一勺混着咸蛋黄的蛋炒饭喂进王川的嘴里,“你尝尝,是不是很好吃?”
王川嚼吧嚼吧,眼睛也亮了,“是诶。”
王婶子她做的菜味道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现在我们两家吃的都是精盐,精盐在农村里本来就少见,每次买到盐之后她也都不舍得放。
但是有了咸鸭蛋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