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阿圆终究没能如愿去把钱还了。
她回了院子就被陈嬷嬷叫去,先是一番鸡蛋里挑骨头的敲打,半晌才切入正题,问阿圆今早出去都干嘛了。
瞧着嬷嬷掌心轻轻拍打的那根竹尺,她对姨娘的忠诚当然没有那么坚定。
再者说了,阿圆心里倒也是想看看,陈嬷嬷如果知道了姨娘传信的人便是之前与她自己在田庄里眉来眼去的那个小子,会是个什么模样。
阿圆郁闷极了。
别人或是不知道,可亲眼看着自己灌了哑药的陈嬷嬷还能不知道么!
她啥也说不了啊……
“啊啊啊”了半天,阿圆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到底还是挨了一顿抽。
阿圆不是个爱哭的,可是这竹条子抽手是真的疼啊。
十指连心,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再加上口不能言,嗷呜嗷呜嚎得跟小狼崽子似的。落到陈嬷嬷耳朵里却更像是不服气的抗议,于是落到身上的尺条子更重了。
这么一折腾就是将近三刻钟,莫说阿圆歪着身子跪都跪不稳当,便是陈嬷嬷都气喘吁吁、觉得手麻膀子抽筋。她最后丢下一句“好自为之”,摔了手里的尺子提步走了,也不说阿圆能起了没有。
阿圆再管不上那么多,陈嬷嬷前脚走人她后脚就整个儿卸了全身的力气,头一歪栽倒在地。
只有鼻子一抽一抽地还在出气儿,要不然远远看着她软绵成了一滩,还以为是死了呢。
尽管人躺着不动弹,但不知道为什么,阿圆脑子里却非常清醒。
她一直在想事情,想着陈嬷嬷揍人这股狠劲儿,倒像极了已经知道自己是去给谁递信的。
且这一顿揍,打人的都要累趴,细说起来也全没必要。
因为陈嬷嬷根本没有给她任何辩白的机会,更不要说最后丢下的那句话。
如何好自为之?
阿圆根本摸不着头脑。
阿圆并不能因此自证对姨娘的忠诚,也不明白往后如何才能不再踩着陈嬷嬷的雷线。
她只是做了姨娘吩咐的事情罢了。
在四房里头,总不至于陈嬷嬷比姨娘还大吧?
那陈嬷嬷又有什么名头打她?
所以这顿挨打唯一的意义,大约可能只是证明了她阿圆真的是个哑巴。
一个表达困难,澄清辩解都无法做到的货真价实的哑巴。
想到这里,阿圆忽然灵光一闪,领悟了过来:也许真的这样呢!
其实这就是在试她到底是不是哑了呢?
姨娘难不成并不信自己真的能够保守秘密,才安排了陈嬷嬷一顿胖揍?
她越琢磨越觉得大有可能,要不然老嬷嬷一把老骨头这么折腾,岂不也是平白折寿?
想要攥紧拳头,可手还没动弹就已经疼得抽动了一下,泪花立马没出息地从眼角流了下来,阿圆瘪着嘴,咬着牙冠,恨极了如今这个只能任人作弄摆布、没有用的自己。
四姨娘那边很快听说了陈嬷嬷责罚阿圆的事情,非常体恤地交待这几日不用过去伺候,叫她好好养着。
阿圆伸长了脖子,只等到这句。
四姨娘没有心!
她为姨娘办事挨了责罚,居然没有银钱补偿?
她恨!
内心郁郁的阿圆养了小半个月,肿得跟馒头似的的两手总算消得七七八八,剩下了青紫发乌的印子,看着依旧触目惊心,可她还是赶不及要去姨娘跟前当差。倒不是忙着表心意或是复仇去,而是她愁啊,愁这个月没去干活儿到头来工钱不给发全,那可不就人财两空了!
为了早日脱离吃人的主子的摆布,阿圆也得支愣起来。
但是她这手着实可怕,四姨娘老远一瞧便倒吸一口冷气,抱怨地瞪了一记陈嬷嬷:
“诶哟,都跟乌鸡爪子似的了,可叫人心疼。阿圆你这孩子,怎么不再多歇几日?”
说归说,崔莹并没有让阿圆回去歇息,只是不让她真的伺候,却把人放在了最最身边,看着比起陈嬷嬷竟像是更倚仗阿圆了似的。
云片显然面上就藏不住不服气,时不时趁空瞪眼吹气,对着阿圆直磨牙。
可阿圆不怵,她已经经历了太多。
现在这世上除了银钱可再没什么能够拿捏住她了!
哦,说起银钱,这一歇几日,她还欠着三房那位冰糖葫芦钱呢!
欠人手短,忽然记起这茬,她登时觉得杵着的腰杆儿都不那么直了。
万一那少爷给我算上了利息,可怎么办?
不行不行,今日一定要去竹林寻他,把事儿给结了不可!
幸好老爷前几日就回来了,与四姨娘小别之后比起先前还要腻歪,除了宿在四房连着好几餐晚饭都留在院儿里用的。
姨娘也说担心阿圆的乌鸡爪子吓到了老爷,所以午歇的时候就交代她可以回房去,不用在跟前伺候着了。
这简直是给阿圆瞌睡送枕头。她面儿上千恩万谢四姨娘菩萨心肠似的连连作揖,一转头便也回屋去睡了个午觉,心里又高兴了起来,想着这顿挨揍倒也不是全没有好事了。
等她睡饱了起身伸个懒腰,抬头看日头却还早得很,只能百无聊赖地在房里晃荡。
她如今还同香云一间屋子。
本该是一人一半,但阿圆进府就没带什么东西,连衣裳都是府里给添的。因而她所有的东西左不过就是一张小床再加一口放衣服的箱子。
而香云除了这些,还有一架子的书和一张总摊着笔墨书画的桌子。
屋里地方不大,香云床边上放着书架子,书桌便摆到了阿圆这头。
因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阿圆晃荡了没两步就站到了香云的桌前。
香云每晚睡前都要在个本子上写写画画,然后小心翼翼呼着,等墨干了再压到枕头底下。
阿圆头几次见都觉得奇怪,比划着睡觉的姿势,想问这难道是什么可以助人安眠的符咒不成。香云那时候同阿圆尚能好声好气地说话,便笑着点头,又问:“要不要我给你也画一个?”
阿圆摆摆手。
事实上,香云也知道,小哑巴脑袋沾上床,立马就能睡着。
眼前神秘的符咒本子就大喇喇摊在桌上,丝毫没有往日那般被谨慎地小心隐藏。
阿圆蹙了蹙眉,下意识就想伸手帮忙合上——平时香云写完吹干就立马合起来,莫不是怕神力跑了就不灵了吧?
可她乌鸡爪子伸出去一半,在半空中顿住了。
她到底只是个没长大的娃娃,好奇心正是旺盛的时候。香云那么宝贝的神秘小本子眼下就在跟前,阿圆到底忍不住虚着眼瞄了两眼。
可一瞄,她就傻了。
哪有什么画的符咒,全都是满满当当一页一页的字儿。
阿圆眼都直了,上上下下前后左右仔细辨了一番,心里对香云崇拜不已。
这位姐姐真厉害,满一页几乎都没有两个重样的字儿呢!
字跟画又不同,全无逻辑,各不相同,到底要多聪明的人才能都记下来还写出来呢?
阿圆赞叹了一番,最后又觉得眼花,伸手把那本子给合上了。
等到时辰差不多,她便出发去竹林小径试图“巧遇”三公子。
为了讨好那人不要收取自己拖欠了几日的利息,阿圆琢磨了好久,左右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拿去献宝,就把先前傻儿大公子给的那盒劳什子青玉膏揣进了袖笼。
她还以为自己得守上好一会儿才能见着人,可一进竹林,两人就遇上了。
与其说她寻着了他,倒不如说是他早就在等她来。
少年一袭月白的儒生服,宛若一棵挺立的青竹般背手候在那里。
阿圆才刚出现,就见他原本微蹙的远山眉刹那间舒展了开来,似笑非笑的桃花唇瓣也稍稍勾起了些许,一双眼尾略飞的也陡然点亮了一般,忽地充满了神采。
但即便他见着她这般显而易见的高兴,身子也只是起先晃了一晃,紧接着便稳住,依旧纹丝不动的,只杵在原地等着她走过去。
阿圆将他所有的反应看在眼里,懒得深思这里头缘由。
她只觉得自己今天到底是顺遂了一把,竟叫她一来便遇着了人了。
于是小丫头毫不掩藏,咧着嘴飞奔了过去,那架势简直恨不能一口气扑到人怀里去。
闻晏杵着,见阿圆冲过来,正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来接,她却自己刹住了脚,堪堪停在了距他只有半臂距离的地方,小狗儿似的呼呼喘着气,仰起脸来望着他。
她心里高兴,脸上也做不得伪,嘴角翘着露出半边小小的虎牙,看起来着实是快活到了极点。
他却垂眸望她,怔怔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只是能见着自己,她就能如此开心?
要让闻晏来说,他只觉得这世上活着,苦难更多于幸福。对他而言尚且是那样,那么对阿圆一个身有残缺的小丫鬟来说,便更不易了啊。
可竟有人能单单因为看了另一个人一眼,就笑出了春花烂漫、冰融雪霁一般的快活来么?
他从不知道。
便是读过的那许多圣贤书里也没说过,一个人之于另一个人的意义竟能有如此特别和重要。
呼吸滞住,闻晏也像是被阿圆的情绪感染了一般,原本带着淡淡愁绪的心间也在见着这张天真笑脸儿的瞬间云消雾散。
他也觉得心中松快,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雀跃。终于忍不住开口,他问她:
“这几日没见你,我还以为……”
少年的话生生卡在了舌头尖儿上。
闻晏看直了她献宝似的伸到了自己眼前来的两只手,提起来也不过转瞬的情绪也跟着急转直下。
不单单是喉头一紧鼻尖发酸,竟是连眼眶都瞪得发红发胀,他颤着声,声音也有些梗塞,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却又生怕碰疼了她而只能虚虚地托着。
“你的手……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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