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一碗水扣上去,倒是把那孩子脸上的血污洗掉不少。

月光苍白,仔细辨认看着倒不像方才那般面目可怖了。

闻晏觉得莫名,只因她分明应该还一脚塌在鬼门关的门槛上,却眼仁儿灼亮。那乌黑如炭、星耀如火的眸子里映着自己在月色下背光的身形,仍有残血的唇角竟就这么微微上扬——她在笑。

她在冲着他笑。

心头蓦地一颤。

闻晏错觉手上正扶的孩子很像曾经养过的那只小狮子犬。

那只为了护闻晏不被闻安养的狼犬所伤,不顾自己身躯弱小无数次冲了挡在他身前,最后活活被咬死的小狮子犬,弥留之际躺在怀中时也是这样亮着眸子,眼中毫无尘霾地冲他笑。

他摇摇头,试图甩掉脑中荒唐的想法。

可无论怎么努力,闻晏一旦把柴房里的孩子与他的小狮子犬联系上后,便再没办法撒手不管她。

本只是动了些许恻隐之心,想端些水叫她死得适意些,这下他却想着要救下她。

把那丫头扶着坐在墙边,还搬了些软草好叫她倚靠,闻晏碎碎念叨着些话,便咬了唇角抬脚奔跑着离开。

“莫要闭眼,等我,等我来。”少年眼里噙了星点泪光,一路奔回了三房院里。

母亲本就是脾肺和喉咙的毛病,咳血的症状也有,想来她喝的那些药也能勉强对症。他来不及细想,直进了雪莲平日里熬药的小房间里扒拉出今日喝剩的药渣,急急煮了一碗水,就端过去喂那丫头喝了下去。

闻晏心急火燎。

此刻眼里望着的并不是这素昧平生的小丫头,而是自己年少时无力施救的狮子犬儿。

他想她活下去,想那星碎一般的眸子一直亮着。

不要再灭了。

手在抖。

他分明康健又年少,却不由自主地手抖成了筛子。

只因少年平日里就有些敏感又多思。

将死之人在侧,他逐渐不再只单单想到自己的狗儿,闻到那熟悉到不能再熟的药味,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娘亲,那个奄奄一息,靠汤药续命,日渐衰弱的清瘦女子。

每当闻晏为了药费对老东西心生怨怼之时,她总是强撑起力气,反复说道:“福命浅薄,上天注定。”

而她身子每况愈下,雪莲不忍心,在旁红了眼梢用帕子抹泪时,她也是这么一句:“福命浅薄,上天注定。”

闻晏烦透了这句话。

小时候他抱着小狮子犬的尸体,跌坐在兰苑树下嚎啕大哭时,也是同一句。

什么命什么天注定?

都是活着的东西,上一刹还生动鲜活,怎能妄自让之衰败凋零。

不甘心,不甘心。

小狮子犬如是,母亲如是,面前不知名的小丫鬟亦如是。

他们都该活,无关缘深福浅。

闻晏鼻酸,他想要握住的,想要握住手里这条逐渐流失的生命。

就好像他做到了,多少就能对那枉死的小狮子犬儿有所交代;就好像他做到了,病榻之上母亲日渐病重的状况也能乾坤扭转。

那碗掺了许多水的药汤便淅淅沥沥撒了许多在两个人身上,衣裳上。丫鬟身上的血迹也就混七八糟,蹭的蹭,洇的洇,染上了闻晏的袍子。

少年喜洁。

但今夜却是全顾不上。

灌了药,又跑了一个来回,跑得气喘吁吁,一头撞上刚从三夫人房里出来的雪莲。

雪莲借了摇曳微弱的灯火打量他,大惊失色又不敢大声怕惊扰了屋里的妇人,只能压低了嗓子急切道:“三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雪莲,你出来的正好。可有垫饥的软和吃食?拿些个给我罢。”

他也低低地急忙说着,顺着雪莲视线看到自己衣裳脏了也没如同往常那般面露不悦,更没有立刻沐浴换衣的打算。

“有的有的,灶头还热着两个白玉团子,三夫人还给你留了碗清鸡汤。少爷等些许,我这就盛了送到你房里。”

不等雪莲说完,闻晏已经提袍先一步进了小厨房,站在里头朝外招手:“不必。随意盛些,放在提篮里。”

见雪莲有疑,他便大致把柴房里那呕血丫头的状况说了一遍。

“三少爷菩萨心肠。”同是下人,她有时甚至庆幸自己留在了最不得宠的三房院里。

别院主人之间的争斗,下人无意掺和,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开。

有时候正应了夫人那句话“福命浅薄,上天注定”。

天降横祸,便是无路可逃。

雪莲回身看了一眼三夫人房里,再看少爷从来一丝不苟的颊畔还有鬓边,皆散落了发丝,被汗黏了贴在面上,想来方才几番奔忙已经累得够呛。她便问:“那……可要奴去帮忙?”

“帮忙?”

“少爷不是要救那可怜的丫头么?奴去帮你扶她回来。”

雪莲想了想,闻晏屋侧的耳房还空着。自打两年前夫人病重,不再得宠,院里下人便都各自找了借口攀附新的主子,连少爷一同长大的伴读奉竹也转去了二少爷闻岳身侧,成了二少爷的书童。

“……不用,你留下守着我娘。”闻晏是顿了一顿,最终摇头,“那丫头……就放在柴房。”

并非不想救回来放在自己院儿里,那般伤重,当要好好休养才能得以痊愈。可三房势力单薄,他母子二人再加雪莲,本就是危危可及,自身难保。

这两年来全凭不争不抢,无欲无求,竭力降低存在感,才在后院的争斗里独善其身。

一个弃在柴房的丫鬟救回来也就罢了,还收入院中就摆明了是要跟她原来的主子对着干。闻晏无法,他们实在太过势弱,以卵击石许是到头来害己害人。

他不敢赌。

为了一个眼生的丫鬟把三房院子推进老东西那些后院女人毫无意义却张牙舞爪、丑态毕露的争斗中,不值当。

“就放在柴房。”少年的眸子一暗,声线也压在喉咙里,“能救则救,活与不活则看她自己造化……”

他越说越声小,只因他平日里就恨透了母亲那消极灰暗的宿命论。

可如今,他却要借这宿命论来掩藏自己怯懦又自私、心血来潮、半吊子的伪善。

闻晏心受煎熬,雪莲却不以为然。

她不识字,也没主张,听少爷这么一说,又觉得十分有理,一分质疑都无,便连连点头,拿了个护风保暖的食盒,盛了小半碗鸡汤,再单独装了些熬来自己留着喝的薄粥交给了他:

“听少爷说,那丫鬟大约是喝了烧嗓子之类的药,团子怕是吞不下了。这粥清淡,好下咽,先喂些打底,再给她喝些鸡汤,能补体力。奴在院里,求菩萨开恩,佑她平安。”

闻晏点头,独个儿拨开夜色,快步赶了回去,按照雪莲的嘱咐去做。

甫一推开柴房的木门,他便又被那丫鬟吓了一跳。

她当真按他所嘱。

没敢闭眼。

一双本就像猫儿的杏仁眼瞪得滚圆。

门儿一开,天顶月光正好不偏不倚落了一道照在她脸上身上,更照得那双眸子晶亮,夜色里乍瞧,像是什么生了灵智的带毛妖怪目露凶光。

闻晏当真是被这出吓得够呛,手抖着硬是凭意志力才稳住了没把鸡汤泼出来。

“这般精神,似是不用救了……”他低了头,掩藏自己的胆怯害怕,小声嘟囔。可转念一想,莫不是回光返照?于是下一刹,少年硬着头皮,也顾不得自己被吓得还在砰砰作响的心跳乱了拍子,快步上前将食盒放下,又扶那丫头从软草堆里坐直了些,用调羹喂她。

那被喂的丫头眼睛始终晶亮。

本来是映了月色,格外澄澈清亮。

可闻晏却觉得这丫头眼中若映了自己,那本透着凶光的眸色便能柔软几分,像是奔涌江涛忽而安静,转为潺潺溪流,少了那种愤恨俗世的怒意。

他叹气,叹了口气,抬手将最后一口鸡汤喂进了墙角血葫芦的血窟窿里:

“别看了,能做的我都为你做了。”

“我知道,你认得我是三房的三公子。”

“可无论再怎么盯着瞧,也绝不会收你入我院内。”

“你莫要心怀怨怼,也无须感激涕零。能不能活下来,全靠自己。”

说完这句,他便偏开脸再不看她,只低头收拾汤碗调羹,囫囵一堆放,便捧了食盒匆忙走了。

推门太狠,那扇破旧的木门即便是他走了好久之后都一直吱呀吱呀地来回扇。

那道透过门射进来的月光便也忽隐忽现地打在阿圆脸上,扇得她直眼花。

与其说是离开,更像是逃亡。

阿圆暗暗地想。

喝过水,喝过药,还有粥和汤,她虽喉咙嘴里烧得慌,根本吃不出味道,却当真缓过来了不少。

至少她现在不是全身无力,也不会躺着只有血水直往嗓子里灌那么难过了。

若是再渗出来些,阿圆便努力侧头吐到一旁。

她特地偏开了那送汤小哥喂饭顺手的右侧,想着明日他来还能有个落脚地方。

睁大了眼睛,阿圆牢牢盯着门畔。

一双猫儿样的瞳仁里映着门畔忽闪忽闪的月光,也是忽闪忽闪。只是那月色本来清冷,落入阿圆眸中却是火一样灼热。

灼热,滚烫。

那是自然。

阿圆想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她眼中是她的**。

灼热,滚烫的求生**。

闻晏没有看错,她看他的眼色确实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必须不一样。

只今晚经历阿圆便心里知晓,这位来回奔忙的送汤小哥是这府里的一位少爷,还是一位善心大发的少爷。

小算盘已经在她心间打得噼啪响。

等好了之后,一定要想办法抱住这根大腿。

虽然大腿不粗,聊胜于无。

闻晏:她看我的眼神,很不一样。一定是被我的善举感动……于心有愧,我没那么好我不配,溜了溜了

阿圆:嗯?哪里来的憨憨?好像很呆,以后一定要处好关系(看向猎物的眼神)你跑不出我的五指山嘻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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