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中藏了太多她看不懂的神色,在他开口前,柳芙蓉先他一步:“不许骗我。”
她还带着鼻音恐吓道:“你要是现在骗了我,若是被我日后知晓了,我定不会放过你。”
她是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却不喜欢和别的世家一般戴着虚伪面具。
裴晏礼噙着笑,心中那些说不清到不尽的自卑又密密麻麻地涌上来。
他不想骗她,可祖母交代此事就当全然不知。
裴晏礼并未立即言语,低头看着她未拭尽泪的眼。
可她是他未来的夫人,他便不该瞒她。
“我是在阳县的文昌庙长大的,开春方才回裴府。”
柳芙蓉点头,她知道这个地方。
旭丰十二年,刘瑾起兵同年,像父亲这样的外驻将领,被召回京述职。
她就是那一年去过一次阳县文昌庙。
“你几岁去的?”
“七岁,入学堂那年。”
裴晏礼见她不语,问道:“怎么?”
阳县距离京城不远,也有许多人家为了让孩子专心读书好考取功名,便就送孩子过去寄居一两年的。
但从小在那儿长大,倒是少见。
柳芙蓉抿唇摇头,算着日子,她去文昌庙那一年,他应也在庙中。
“无事,我听你说。”
她还记得上一世得知裴家的长房嫡子竟然是乡下长大的,她也吃了一惊。
倒不是瞧不上他的出身,而是惊裴家竟然舍得。
裴晏礼紧盯着她的眼睛,这事儿不算个秘密,但凡有心之人一打听便也就知道了。
她眼中没有吃惊倒是让他松了口气。
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说了。
柳芙蓉察觉到他似乎有些逃避:“是你母亲的意思?”
裴晏礼点头。
她很熟悉他这种状态,他在羞愧。
她靠近了些,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自己身上。
腰一松便顺势跌在他怀中,他下意识想躲,却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搂住腰身。
“坐好。”
“不要。”
她见他微蹙起了眉,抿着唇偷笑。
还是这么不经撩。
“裴晏礼,你老是说自己不够好,我却觉得我定是花掉了许多运气才遇见你。”
她明明是笑着说的,可是语气间的酸涩却怎么都藏不住。
他的心跳跟着停滞一瞬,如果让她从别人嘴里知道那些丑恶的事,他情愿是自己亲口告诉她的。
若是她后悔了,他心中的负罪感也许能少几分。
裴晏礼声音平静:“五岁那年,母亲说我失手将胞弟推入池中,险些淹死,便将我送去了祖母院中。”
柳芙蓉起身,回想他口中的胞弟。
她对他那胞弟两世来并没太多印象,上一世裴家长房落败后,听说大房夫人王氏自缢在裴府后院,而裴宴禾没了下落,许多人猜是被二房害死了,毕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记得是你亲手所推?”柳芙蓉凭借着直觉反问他。
“不太记得。”裴晏礼老实说,“但府中的下人也都说过,祖母也没有否认过。”
“五岁稚童哪来那么大气力?我看事情原委还不一定是哪样呢。”
柳芙蓉没有说出口,就纳吉那日来看,王氏可半分没将裴晏礼看作过自己的儿子。
柳芙蓉有些气郁,这是得多大的怨气和多大的偏颇,才会让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记仇至此?
“说不定是府中下人乱嚼舌根,再黑心一些,受了谁的指使也不一定。”
他是长房嫡子,他走了,给谁挪位置大家心知肚明。
偏偏裴府那小辈中一个争气的都没有,裴晏礼一回京便官任五品,倒是好好打了居心叵测之人的脸。
她故意显凶,明明是他平日里最不喜欢的睚眦必报,可放在柳芙蓉身上,他却觉得鲜活灵动。
更是一种放心,不用担心她会被人欺负了去,也挺好的。
柳芙蓉不知道这短短几秒,他已经想了那么多,只是观察着他的微表情,见那种难以启齿的羞愧感消失了,她便松了口气。
她是第一个,宁愿质疑起长辈,也要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看着他有些无所适从的模样,柳芙蓉有些心疼他,明明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在家里老受些欺负?
柳芙蓉几乎是肯定的说:“裴府好歹是京城的名门望族,你们且是长房的嫡出公子,你一个五岁的孩童都能将胞弟推入池中竟没有下人阻拦,你觉得这可能吗?”
“简直是荒谬。”
他看着眼前替自己打抱不平的姑娘,竟突然发现这么多年藏在心中的那些委屈也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裴晏礼低声叹了口气:“是真是假,别人觉得它是真的,那我便就是错的。”
他说的过于平静。
“不是的。”
“裴晏礼,反抗未必是坏的,也未必是错的。别人怎么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应该承担莫须有的罪名。”
她难得认真严肃:“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少几分道德便多几分自在。”
裴晏礼微怔。
……
十岁那年,祖母生了病便托人将新衣送到寺中来。
正值冬日,按照常理,祖母会将信放在第一件大氅中。
他没见到祖母只见到住持便知祖母来不了了。
然而,他也没找到祖母的信。
因为,竹筐里的大氅被隔壁屋里的孩子偷走了。
这不是第一次,裴晏礼没想别的,直直去了他们屋中。
正巧碰见他们将那大氅和一些吃食拿出来,那些糕点的款式一看便是裴府送来的,往常裴晏礼都是睁一只闭一只眼。
“我的信,还给我。”
领头那人只觉得他是来要回衣服的。
“什么信?赶快滚出去,煞星。”
庙中时不时会来一俩个京中权贵子弟,自然认识裴晏礼,也知道裴晏礼是怎么被送到这里来的。
口口相传,他们便知这裴晏礼五岁残害胞弟不受家中待见,七岁在京中学堂待了不过半月就被裴家送到阳县,猜也猜得到定是又犯了什么家规禁忌。
这寺庙后堂的院子里,只有裴晏礼单独住一间,因为没人愿意和个煞星住在一起。
“给我。”
结局自然是没给,不仅没给,他抢也没抢到。
当晚,是他们屋中一个小孩儿半夜给他偷来的。
裴晏礼记得他,他不是被送来读书的,而是被住持救下的孤儿。
叫,苏昭。
“我帮你了,以后你能带我入京吗?”
月光之下,两个孩子蹲在门边,裴晏礼在读信,苏昭看着他。
“你为什么想入京?”
苏昭不瞒:“每次来庙中上香最大方的香客都是京中来的,入了京至少不会饿肚子。”
“他们抢你的饭?”苏昭未答,他便继续问,“为什么不告诉住持。”
“告诉一次两次,告诉不了一辈子。”
那是裴晏礼第一次认识到,有的人是拼尽全力才活下来的。
但是他没办法答应他,裴晏礼不语,他尚且被府中送走,如何能保证另一个人的未来。
苏昭也没有逼问,他明明大他两岁,可站起来还没有裴晏礼高。
第二日,裴晏礼就看见苏昭也挂了彩。
他觉得心口有火气在燃烧,将平日里记背的道德经念了个遍,却还是去见了苏昭。
“中午香客最多,你告诉他们我把竹筐放在文昌佛像下藏起来了。”
他们确实去了,这几日庙中权贵居多,小和尚特地交代他们只能在后院,这让他们更加确信裴晏礼把东西藏在了前院供香殿中。
待他们刚从后门钻进来,他就在门口处拉了提早布置好的绳子,顷刻,金黄色的帷幕落下,扑在香火上,扰的香客四处逃窜。
这院中就这些人,裴晏礼算过,他无人作证,逃不了的,便就压根没想着逃了。
他站定在慌乱人群中准备等着前来质问的住持,然而,一只温热的小手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紧紧握住了他。
“跟我来。”
鬼使神差的,他竟跟着去了。
看她衣衫样式,不像是从京城来的。
待到了后院门边,她才气喘吁吁转过身来,眉眼间尽是愠怒:“你傻站在那儿干嘛?等着被抓?那你不是白白送上门去?”
裴晏礼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女娘质问连串。
“我们……认识?”
“不认识啊!”她的眼睛亮极了,丝毫没有窘迫。
“我在香庙后门看到那几个人了,他们来偷你东西,本来就是他们做错了,你要是不逃,他们肯定会反咬你一口的。”
小姑娘讲的神采飞扬,这些都是哥哥讲给她听的,最重要的还是: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我也错了,那绳子是我放的。”他就是故意让他们出丑,让他们下次不敢再欺负苏昭和拿走他的信。
只见那女娘脸上的神色变换莫测,她比他矮了个头顶,踮起脚探了探他的额头。
“也没烧啊?”她一副很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哥哥说你这样的是老古板。”
是学堂里那些只会讲大道理迂腐的夫子。
自然,这句话她没说出来,因为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好了好了,等会住持要是来了,我就说我迷路了,你一直陪着我,哪也没去。”
也许是怕他太老实坏事儿,她压根没给他发挥的空间,见了住持便是眼泪鼻涕一起流。
小和尚认出她来,便准备带她离开去找爹娘。
却被裴晏礼拉住衣袖,她知他有话说,便凑到他的嘴边。
“为什么帮我?”
她笑得明艳,在他耳边低声说:“娘亲说了,少几分道德便多几分自在,你没错的,不该被罚。”
说完,还不等小和尚带走她,她的爹娘就寻来了。
裴晏礼不记得那对夫妻的模样,眼神只跟在她身后,愈来愈远。
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只听见她的娘亲唤她一声:姜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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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姜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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