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算命先生穿着打扮不像算命的,倒像是个富贵闲人。
李无疏见过各种江湖游方术士,给人算命都是同一个套路——根据穿着打扮猜一下家境和生活习惯,然后说你近期遇到一些小灾小难。这时候对方肯定会说您真是料事如神。然后算命的就说,若你能安然渡过这劫,往后一生富贵,少有波折,若不然,则马失前蹄余生多难也。然后客人一定很担忧,就问那我该怎么办呢?然后算命的开始兜售化灾的开光符篆等等。
不过那都是对付普通人,李无疏的经历可不是普通人。
他说:“那给我算个阳寿吧。”
这个问题非常刁钻。
因为众所周知,李无疏死于绥道六十四年,享年二十七岁。摊前的这个李无疏今年十五岁,如果他也死于绥道六十四年,那他算是享年十五呢?还是享年二十七呢?
算命先生仿佛没瞧出这个问题背后的陷阱,只道:“还请公子将四柱八字与姓名告知。”
“李刻霜。绥道四十五年六月初六寅时生。”
“公子,推命演卦非是儿戏。”
“嗯嗯,认真的呢。”
“据不才所知,李刻霜李宗主年方十九,行将弱冠。不才虽眼盲,但能感到公子身形吐息皆不似十九龄男子。”
李无疏面不改色道:“我李刻霜发育慢,还没开始窜个子。”还着重强调了“李刻霜”三个字。
算命先生不置可否。
“好吧。我也不知道我的生日,不如你算算我叫什么?”
“这可超出了紫微斗数的范畴,不过不才愿试作猜测。”
李无疏挑了挑眉:“猜?”
“我猜公子姓颜。”
“猜错了。”
李无疏不想跟这个江湖骗子瞎扯浪费时间了。什么一年只出一次摊,一次只做一单生意,还不都是噱头,就好比南门酥皮杏仁饼一天只出一炉,每人限购五个,不趁卯时去排队都买不到。
然而算命先生在他起身前,从容不迫道:“公子被前李宗主收养,随了李宗主姓氏,谁说公子的俗姓不会是‘颜’呢?”
李无疏刚要离凳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有点意思。
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这个算命先生,一手不自觉地按着剑柄,一手在两人中间轻轻挥了挥。无法判断对方是不是真瞎,说不定此人早就看到自己的长相。
“你已知我身份,可我还不知你叫什么。让我猜猜看,先生姓林?”
方才他被此地安保截住,那人声称要将他交予“林师傅”。这“林师傅”想必就是此地主事之人。
“公子猜错了。不才姓陆,单名辞,不过是一介云游方士。”
陆辞?耳熟。
李无疏想了半晌。
请问你和《白衣行剑录》的主角陆清辞是什么关系???
这点不足挂齿的念头没有干扰李无疏内心的防备,他不动声色道:“你既能猜出我俗姓,怎不说出全名?”
“李无疏”这个名字是李期声取的道名,他的俗名连他亲师父都不知道。当然也有可能这陆辞只是信口胡编,反正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证伪。
陆辞摇了摇头:“恕不才修为浅薄,只能看到这么多。”
“看?”李无疏迅速掌握了关键词。
“不才的双眼正是窥伺天机的代价。”
李无疏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我不知道我的八字,你这单生意恐怕做不成了。”
“无妨。前程,休咎,姻缘,寻人寻物,皆可算。”
“哦?怎么算?看相?”李无疏看了看对方煞白的蒙眼布,试探地改口道,“……摸骨?”
陆辞伸出了手。
李无疏心中警铃大作,险些直呼“你不要过来啊”。
谁知对方只是在桌上摊开一张白纸,对他道:“也可测字。”
李无疏拍拍胸口,痛斥自己戏太多。
“那我寻人。”
“请出字。”
“柒。‘肆伍陆柒’的‘柒’。”李无疏说着,怕有歧义,于是在纸上写下了九画的“柒”字。
“七在上,木在下,此人克李公子。”
李无疏眼角跳了跳,本想开骂,忍了又忍,才道:“这旁边水字何解?”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李无疏豁然站起身,引来周遭一道道目光。
“不才不是那个意思。”陆辞好像天塌下来都是这样不紧不慢的语调,“不才是指,你二人之间,得水方能融洽。碧落银河,金风玉露,七木二字无水不成文。”
“谁问你这个!我寻人。”
“炎光赫烈,则冰雪霜雹,眚于七。七,西方也。公子寻的人将往西去。”陆辞也在纸上写了个“柒”字,不缓不慢道,“水属阴,木属阴,七者,阳之转阴。可见此地属阴,与太微宗正相对应。道门之内,唯天心宗只收女子,当阴气极盛。此外,天心宗以北斗七星为识,正应了公子的字。”
李无疏将信将疑,盘算着回去查查文献,看天心宗是否地气属阴。
不过陆辞话还没完:“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是为周而复始。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寓因果轮回,重蹈覆辙,凡筮阳不变者当为七。依不才看,公子之局,难破矣。”
李无疏心说,我不要依你看我要依我看。
“算得不准怎么办?”
“不才从此退隐江湖,永不起卦。”
李无疏摇了摇头。若果真不准,估计到时候这人都找不着了,而且陆辞干不干这行他也不是很在乎。
“卦金多少?”
“此卦凶,不收卦金。”
“君子问灾不问福。凡凶卦都不收卦金,你这一年一卦的,有入账吗?”
“不才说了,窥伺天机是有代价的。因果应在公子身上,就当抵了卦金吧。”
李无疏有点犯怵:“什么样的因果?”
“今日之内,运气不佳。”
现在是亥时,那今天不就只剩一个时辰了嘛?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自己运气倒是还不错呢!
陆辞算完这卦,真的收了摊。
正巧隔壁书摊摊主回来了,李无疏问老板有没有《沧海月明歌》系列全套。摊主说有几册被禁了,黑市都收不到。
倒霉到家了!可恶!
李无疏痛心疾首地摸摸边上的《白衣行剑录典藏版》:“都怪这个陆辞,算什么卦。”
“谶元散人陆辞?”摊主奇道,“看来今年是您光顾了他的生意,您可真幸运,多少人排着队呢!道门那些个宗主想算上一卦都约不上他。”
谶元散人,陆辞。
他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名字耳熟了,他曾听过这人的名号,水平大概相当于玄学界的顶峰,地位等同剑宗之于道门剑术,玄天宗之于道门铸术。只是李无疏对玄学一向不太信,所以没怎么记在心上。
他转头一看,隔壁摊子都收空了,陆辞本人已经走出十几丈远去。他没有像其他盲人那样拄着根竹棍探路,而是与常人一般行走自如,手执一幡,上书“造化从心”,幡尾挂有铜铃,随着他的步伐叮叮作响,铃音清脆。有一只手掌大小的灵狐,通体银白,身罩幽光,于他身前游走,似是作引路之用。
李无疏看得呆了。
仿佛是察觉到李无疏的注视,陆辞脚步停了,灵狐也在空中掉了个头,落在陆辞肩上歪头看他,蓬松尾巴颜色通透,灵动摇曳,逸散出点点银芒。
“公子?公子?”
摊主一声声叫唤让李无疏回过神。待他再看过去,陆辞已经不见了身影。
李无疏摇摇头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仗着自己大金主的身份,跟摊主打听道:“你们这个集市,跟无相宫什么关系?”
“咱们做的这些个生意你也看到了,若不是无相宫提供庇护,哪儿能做得下去啊?你到其他各宗地盘,大都能找到这样的市集,没有熟人引荐,是进不来的。”
“哦。那‘林师傅’是谁?”
“林师傅就是林师傅嘛。无相宫的人,据说都是亡命之徒,有些还背着追杀令,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哪儿能认识。”
“这位谶元散人,今次出摊,莫非是正好云游到洛水城,还是说他每次都在这儿?”
摊主笑了笑:“公子是第一次来吧。您是打从洛水城进的市集,旁的人可不一定了。大家相聚在此,只能说明都是身处太微宗辖地,离开结界后,还是各回原处。”
原来如此。
想来以洛水城的规模人口,也不太可能诞生这么大体量的黑市。这个结界当真不简单,可以把如此多的人,从一整个宗门辖地各处拉到一处,行贸易之事,可以说是非常便捷了。便捷的背后是强**力的支撑,不知道各宗对辖地内黑市是否有所了解。如果这种黑市可以发展到跨宗贸易,那可就威胁到道门各宗的切身利益了。
摊主继续道:“谶元散人一年只出一次摊,时间不定,地点不定,可能在我们这样的黑市,也可能在普通市集。今儿能叫公子碰上,当真是比中了头彩还幸运啊。”
刚好李无疏偶然得到黑市的准入券,刚好他今夜出门买纸,刚好就碰上了一年才出一次摊的陆辞,刚好这陆辞在他光顾之前,就碰巧没别的客人来求卦。
他不相信虚无缥缈的巧合,太多的巧合只能印证背后隐藏的推手已经按捺不住了。
“公子?这书是您自个儿带走呢,还是我差人给您送上门去?”
“先存在你这儿吧。”
李无疏揣着那张写着“一念即三千,三千即一念”的准入券穿过结界,眨眼又回到了三才观那条街。刚一落地,就踩了个水坑,溅一身水。
“$#¥@$%#&&*……什么登西!”
——今日之内,运气不佳。
他估摸着今日还剩半个时辰,不如去三才观待一会儿。三才道长既然保佑了他一次,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他拧着沾湿的衣摆转进三才观大门,跟进自己家一样熟稔:“三才道长,刚才还说下回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出两个时辰我就回来看你了。”
话毕只见一人孑然立在堂中央,正抱着双臂与石像对视,李无疏只看见他背后瀑布似的长发流泻而下,在发尾处系了个红绳,像九天银河亘古流转不息,逃不出红尘一劫。
怎么两次遇见他都是灰头土脸,实属有点倒霉。
李无疏扬声道:“阮道友,上回还说你我还会再次相遇,不出一日就真的重逢了。”
阮柒回过头来,两人同时开口。
“你打算去何处?”
“你见了什么人?”
一心求证卦辞的李无疏半刻都不能等了:“你先回答我,你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阮柒道:“天心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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