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记忆如褶

道门唯二专精剑术的宗门,除了剑宗,就是太微宗了。一名没有剑的太微宗弟子恐怕连药宗弟子都打不过——没有黑药宗的意思。因此太微宗于御剑之术上,钻营到了极致。

参阳有灵,是传世名剑,更早与李无疏结了血契,自然随召随到。

正值亥时初,李无疏所中情药再次发作,如遭火焚,灵力在体内暴冲。只不知这是否算是因祸得福。

他左手执剑横指众人,邪邪一笑:“现在只有我有武器,你们都得听我的。”

颍川百草生摇头道:“这李无疏性子如此乖张顽劣,一个时辰不到把人得罪个遍。若他平日里都是这么作死,也无怪乎道门那么多大老爷视他如芒刺。”

江问雪也摇头:“也不算得罪个遍。你我二人不算人吗?”

众人纷纷自危,戒备地靠拢。

李无疏很冤枉。他本意原是要让大家暂勿与自己为敌,想要脱困须得团结起来,听从自己安排。但是想到之前跟颍川百草生捏造的判官量刑那段,顿时戏精附体,嘴一瓢说成了这种意思。

一名美貌女修上前一步,妙目流转,把他看了个囫囵:“奴家任凭你处置,弟弟你打算对奴家做什么?嗯?”

李无疏被看得虎躯一震,心说你不是奔着于斯年来的吗?怎么还男女通吃?

那边孟宸极头都气歪了:“大家一起上!谁抢到李无疏的剑就能离开了!”见众人还在犹豫,他用力搡了一把拾月,“上啊!”

摘星倒是毫不客气地上了。

李无疏有了参阳,又有牵丝绕魂香加持,便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了。

摘星还当他如先前般灵力凝滞,提剑直刺而去,这一招叫白虹贯日,化繁为简,力灌剑身,一招取胜。

李无疏却是头一回正面应招,两剑不偏不倚,剑尖相接。冰剑质硬,毫不相让,参阳质韧,顿时弯成一道弧形。摘星一愣,随即持剑逼近,却听李无疏一声轻笑,手腕一抖,一股灵力强势灌入冰剑,不等摘星撤手,一整支冰剑轰地一声化成齑粉,就如夏日街头的豆沙冰一样稀碎。碎冰洒在空中,眨眼便被李无疏阳性内劲蒸发干净,还在犹豫不敢上前的众人只觉潮湿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

摘星趔趄退开,手掌滴滴答答流着血,李无疏却紧追不放,一剑挑向他腹部。摘星侧身去躲,谁知这剑竟是虚招。李无疏一脚将他绊倒,一招“拨云见日”劈了过去,这招正是出自《抱一剑法》。若是被他劈实了,摘星非得当场断作两截不可,然而他只感到肚子一阵闷痛,原来参阳不知何时已入了鞘!

李无疏接连使出数招,皆是出自《抱一剑法》。他长于身法,这套中庸剑法经他一使,又是另一番风采,竟教摘星一时脱身不得。

颍川百草生点点头:“睚眦必报。”

这时,饶是孟宸极资质平平,也看出了门道,跌足骂道:“好你个李无疏!偷师窃技之徒!”

李无疏把摘星一脚踢飞到孟宸极脸上,笑了笑:“孟道友,你当真与我是赤墟同修,这套剑法可是公开收录在《补天鉴》中,供众位同修观览,怎好说我是偷师窃技呢?”

据说道祖之后,人间二百年无人飞升,道门先贤认为,月有盈亏,天道亦然,此时正值天道有缺,故仙道不昌,于是十一宗各自贡献部分武学,编录为《补天鉴》,以期后生晚辈中能有人受益于此,补天问道,白日飞升。历届赤墟试炼的参与者都是各宗高徒,很有可能继任宗主,《补天鉴》是赤墟试的首要教材。

当然,李无疏的记忆尚还在十五岁,没参加过赤墟试,这套剑法是他现学的。

话是现编的,但伤害是真的。

孟宸极嘴鼓得像只河豚,见拾月正要扶起摘星,顿时心生一计,忙扑上去把摘星按回地面:“摘星!你怎么了?”

摘星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切惊出一身鸡皮疙瘩,略一摆手,正要说我没事,却被孟宸极捂住了嘴。

“摘星!摘星,你振作起来!”孟宸极扭头冲众人道,“李无疏要大开杀戒!大家一起上,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李无疏愣了愣,略退一步,只见离自己近的几个人互相递了个眼神,一同欺身而来。他用剑鞘击打对方手脚关节,却不伤要害,应付几人尚有余裕,然而更多人一拥而上,他一时便有些支绌。

江问雪担心大家两败俱伤,谁都走不出这片冰湖,有心相帮,却因武功低微,不知如何插手。李无疏见她靠近,连忙道:“你别插手!”说着便抽剑而出,舞出漫天剑光,笼罩全身,剑气凌厉肆虐,竟让围攻者一时近不得身。

江问雪讷讷后退两步,提心吊胆地旁观战况,却见摘星拔出头上玉簪,猛地向李无疏掷去。

“小心!”

李无疏早有防备,横剑胸前,叮地一声弹飞了玉簪,却也被破了剑阵。同一时间,孟宸极大喝一声,将李无疏扑倒在地。围攻者立刻接二连三扑了上来,凭血肉之躯在李无疏身上叠成一座小山。

江问雪在小山旁边转了一圈,只看得到李无疏的手压在剑上动弹不得:“你……你还好吗?”

“我不好!”孟宸极被压在倒数第二个,痛得大呼小叫,“谁?谁硌到我的腰了!起开!给我起开!”

一人大叫道:“李无疏的剑在我头边上!先夺剑,再抓人!”

“废你娘的话,直接杀了干净!”

几名女修站在一旁,对这堆男人露出嫌恶之色,一个都没有上前。

这时,有一人捡起地上的玉簪,一边将玉簪盘在手中把玩,一边缓步越过几名女修,站定在李无疏手边,却不是摘星是谁。他发丝凌乱,脸上数处淤青,眼中流出狠戾之色。

江问雪被他眼神吓了一跳,愣在原地。摘星将她拨开,半蹲下身,看着那截不能动弹的手说:“想不到名震天下的李无疏,今日竟栽在我手中。”

颍川百草生在战圈边缘道:“小生已经想好《李无疏续传》的后记怎么写了。”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只听吱呀呀一阵脆响,颍川百草生面前的冰面轰然塌了个大洞,李无疏并江问雪摘星等人全数坠湖。夜空如洗,星汉璀璨,偌大湖面上,只剩他孤零零一条人影,与漫漫不绝的水花声。

冷到极致刺骨,反而便没那么冷了。濛濛深蓝中有波纹,像记忆的一条条褶皱——记忆不曾消失,只是藏于褶痕当中。李无疏伸出手去,捞了个空,一张嘴,吐出一大口气泡。那气泡眨眼便散,像斗转繁星,一粒粒在空濛中远去。他脱力的身体如同一片落叶,往湖心飘去。不知怎样的愁闷,压迫他前胸后背,抽空他周身的力气。他睁大眼,于层层水纹深处,窥见陌生的蜃境。

……

火光。

骤雨。

四邻八舍皆出门瞻望,议论声久久不息。

起自云洛山的熊熊火势不及侵吞村镇,便在上天垂赐一般的甘霖中偃旗息鼓,只余红光微耀于天际,妖异而不祥。

三才观内,李无疏以剑拄地,背靠圆柱,眼角犹有湿痕,神情却冷毅决绝。长明灯下的半张脸,有着浴火重生后的平静与深邃。他不再是同辈中出类拔萃的继任之才,而是一根零丁支棱着的孤杆,撑起重逾千斤的使命。因为今夜之后,他不再有长辈的庇荫,也不再有同辈的匡助。

“魏清风之死是因果,正阳门血案是因果……如今的因果,却不在你意料之中?”

李无疏像对虚空发问。偌大三才观,唯三才道长像垂目而笑,释出模糊的慈悲。

“你是个异数。”阮柒温吞的答语自石像阴影处传来。他一身黑衣几与黑暗融为一体,若他不发声,无人能发现他。

李无疏发出低不可闻的一声哼笑:“如此,你何不将我抹去?”

阮柒沉沉看他,并不答话。

参阳剑紧绷之下微微颤抖,握剑之人却云淡风轻:“芸芸众生,一草一木,皆囿于你所谓的因果。而你呢。阮柒,天道代行者,乃是因果斗数之下,最可悲的囚徒!”

阮柒眸光一闪,眼底泛出罕见的涟漪。

“我将踏碎因果,击穿止战之印,令此荒唐世道,重归混沌。我必将你从使命中放黜,如不然,便教我死于覆水剑下,魂消魄散。”

止战之印,古来有之。因果定数,何其莫测。天命人事,几人能掌。荒唐世道,孰不沉沦。

李无疏的毒誓,一字一句荡彻寰宇。他周身溢出剑气如荆棘,将他雪白的道袍割出数道豁口,鲜血渐渐渗出。在三才道长的见证下,这些血珠纷纷凝起,血红色符文在空中渐渐成型,一分为二,飞向他二人胸前。

阮柒的神情有了变化。

无可奈何,不知所措,兵荒马乱,这一切表于神情,却只是一丝变化而已。在厘清一切之前,身体已自行向那个注视多年的身影迈进了一步。

但李无疏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雨让一切冰冷而沉闷。

李无疏感到一脚踩空,惊醒过来。一清醒就被寒意激出了个喷嚏。

他正幕天席地,躺在冰面上。繁星之下,一双墨玉似的眼正盯着他。

“阮柒!”

他直扑上去撕扯对方衣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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