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才是李刻霜。”
李无疏倏然转身,颈边那剑便像怕他似的退了半分。
时间与他们开了个惊世骇俗的玩笑,时龄十九的李刻霜就这样与十二年前的李无疏猝然相见了!
他穿着与他同色的装束,剑柄同样坠着轻羽。他身量瘦削,是还未长成的松柏,大师兄的身份令他有一些与年龄不相匹配的早熟。他自负而轻狂,尘世的刀林剑雨世途险恶还没能抹去他眼里的光。他像个无意闯入的外人,与此地的残壁断垣毫不相干。
“我说,出剑!”李刻霜手里的剑又逼紧了一寸,剑锋挂出一丝血痕。
李无疏发梢挂满了水汽,他的视线从李刻霜不甚熟悉的面容落到漆黑的剑上,表情一片空白。
李刻霜剑锋倒转,以剑柄撞出李无疏手中参阳,后者甫一出鞘便叫李无疏按了回去。李刻霜不甘心地又用剑梢去挑,被李无疏旋身一躲,挑了个空。
未待他收回剑势,参阳便连着剑鞘刺向他的肩膀,此时若他就着上挑的剑势使出太微入门剑法《参阳剑法》中的第三式,即可矮身躲过这一刺,化解此招,如果用得巧,还能以剑压制敌人的要害。但他并没有,而是剑走偏锋,强行压下剑势绞向带鞘的参阳剑,这一绞之下,黑剑与精钢剑鞘擦出无数火花。
连李无疏也没有料到,李刻霜竟兵行险着,将参阳连剑带鞘绞飞,斜插在十尺之外的焦土里。
倘若李无疏握紧参阳毫不相让,李刻霜手里的剑很可能就此废作几截。然而李刻霜刚觉得剑上松快了些,就被一击命中手肘,一阵酸软袭来,黑剑下一秒便脱了手,横在他喉管前。
李刻霜双眼模糊地看着不远处的参阳,赤白两片羽毛在剑柄上轻荡着,一如李无疏击败他时那样轻描淡写。十二年来,他对他一直望其项背,他对他永远无法理解。
“你的入门剑法,仍是不合格。”李无疏说。
李刻霜全身都在颤抖,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太微宗已经不存在了,已经不存在了!”
李无疏不言语,持剑的手垂了下来。
“你为什么还能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你看看这里,这是我们长大的地方。”李刻霜把手一指,入眼俱是残败不堪,而他们立身其中,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们师叔侄二人。
李刻霜,十九岁,太微宗现任宗主,比李无疏还高了大半个头。
这位太微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宗主,双手揪着太微宗仅剩的另一名弟子的衣领,涕泗横流地问他:“为什么!”
李无疏为什么还活着?
李无疏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他真的相信是李无疏做的吗?
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问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太微宗因何一夕覆灭,李无疏何以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从前的李无疏从来不说,现在的李无疏给不了这个答案。
李无疏替小师侄擦了擦鼻涕泡,紧紧抱住他的脑袋。
李刻霜七尺的个头委委屈屈抵在他胸口,愤怒而含糊道:“我要杀了你!”
“随时恭候。”
李无疏大力薅了一把他的长发——原本只到他大腿高的李刻霜,已经长这么大了。
昔日鸟语虫鸣的山林像被浓雾封锁,万籁俱寂落针可闻。由李刻霜带路,两人将劫后的太微宗走了个遍,别说什么怨灵,连草木花灵都没有见着。
李刻霜偷偷瞟李无疏。只见他个头矮了一截,头发也短了一截,束着不长不短的马尾,额前碎发正好到眉毛,凌而不乱,眼尾微微上挑,眼型还有一点少年的圆润。放在过去,任谁也想不到他成年之后能出落得如此冷艳肃杀,是造物偶得之绝笔。
李无疏确实生了一张很漂亮的脸,只是从不讲究衣着,若正经束起玉冠,握着折扇,作富家公子打扮,恐怕要成为坊间话本传奇的热门主角,并从此留名逸史,比肩卫玠。
现在嘛,只能成为坊间话本传奇的反派了。
李无疏微挑的眼一斜:“看什么?”
李刻霜撇开脸,鼻音嗡嗡道:“我看……看你搞什么把戏,怎么突然……突然变成了小孩!”
“没大没小,叫师叔。”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李无疏拨开地上的断木,噗嗤一笑:“我死了你会哭鼻子吗?”
“……”
“喂,问你话呢!”
“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祸害遗千年!你看你……你看你……”
“看我什么?”
李刻霜对他衣领上的几块胭脂指指点点:“你看你像什么话!这是什么??!”他拿食指拨了拨,竟从李无疏衣襟里勾出一张粉色的香帕,整张脸都青了。
李无疏回忆道:“应该是一位烟儿姑娘所赠之物。”
李刻霜把那张绣着“芊”字的手帕又塞了回去,脸色更青了。
李刻霜同李无疏坐在烧毁的老银杏下,讲了很多。
赤墟试本来不定期开展。李无疏参加的那一轮赤墟试发生了很多事,被迫提前终止,因此李刻霜代表太微宗参加新的一轮赤墟试。太微宗发生劫难那一日,他正身处玄天宗,侥幸逃过一劫。
而当时的李无疏,因为开罪各宗,被指控谋夺宗主信物,意图颠覆道门,触犯众怒,被太微宗“软禁”。李期声其人最为护短,名为管教,实为保护,把大徒弟全须全尾地从各宗眼皮子底下带回了宗门。后来太微宗一夕付诸大火,从火场里生还的,唯有李无疏一人。因此道门皆视他为恩将仇报欺师灭祖之徒。
至于封印天心宗主,刺杀九仪宗主,那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据说当时山下的洛水城也烧毁了一半,怪不得李无疏连路都不认得了。若真是李无疏所为,当真千刀万剐片成松鼠鱼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李刻霜咬牙切齿:“不记得了?你一句‘不记得了’就把我给打发了?!”
李无疏当然不会因为“不记得了”就推脱干净。
他沉着脸,透过浓雾望向烧得只剩下枝干的老银杏,恍惚若见黑烟弥漫,落叶冒着火星从纷扰的人影中穿过,一如流火坠落人间。
“霜,你见过太微宗起这么浓的雾吗?”
太微宗建在云洛山上,此地钟灵毓秀,虽四季分明,晴雨霜雪俱全,但因为地属极阳,根本从没起过这么大的雾。
李刻霜摇摇头。
“霜,你来的时候,外面是不是在下雨?”
“是啊。我昨日便听说,太微宗变生异象,暴雨连连。往年的这个时候正逢旱季,不会有这么多雨水。”
李刻霜来得匆忙,他并不知道,太微宗变生的异象可不只是暴雨连连,还有周边村民无端身中火毒。因此地属阳,过去也有水土不服之人偶患火毒之症,太微宗会有专门的弟子为其诊治,但那真的是少之又少,从未有火毒之症如此大规模爆发的情况。
火毒。雨水。全然矛盾的两件事情,在十五岁的李无疏穿越至此的那一刻,同时发生了。
李无疏支着脑袋,沉思许久。
突然破风声起,是李刻霜将剑猛然刺向他下盘:“有破绽!”
李无疏并指夹住黑剑:“别闹。你知道为什么山下在下雨,云洛山上却只有雾?”
李刻霜摇摇头。
李无疏指尖弹出一股灵光,萦绕着缕缕浅金,温和地飞入地上半尺见方的水洼。那方积水便“滋啦”一声,化作白烟消失了。
“因为山上的雨,蒸干了。”
“可是山上温度并不高啊。”
李无疏揉了揉眉心:“霜啊,你我修行的心法属道门至阳,你发一掌气劲能把人烫着吗?”
李刻霜耿直道:“不懂。雨被蒸干了,然后呢?说明什么?”
“说明云洛山的地气被引动,不过引而不发。”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山下村民会中火毒。
“什么能引动地气?”
李无疏想起什么,突然拔足往后山走:“云洛山最冷的地方。”
“不冻泉。”李刻霜收剑入鞘,紧跟而上。
所谓不冻泉,乃是一口宽约三尺的井,内中“泉水”似水似气,几与地面平齐,汩汩流动,冰寒刺骨。李无疏小时候犯错被罚,就是罚在不冻泉边静坐。
“太微宗地属极阳,却有这么一处极阴之所。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这个不冻泉,就是云洛山地气的眼,灵气最为充沛所在。”
李刻霜身为太微宗宗主,居然头一次知道这回事。闷着头跟在李无疏后面,走着走着李无疏突然停步,他一头撞到李无疏的后脑勺,痛得脑瓜子嗡嗡响。
李无疏对此浑然无觉:“你觉不觉得雾变淡了?”
之前他们全然看不见西边的山头,现在却隐约能见对面峰顶的书阁。
李无疏心中涌起某种不祥的预感,忽见小径尽头一道人影一闪。
“白术!”
白术听到喊声,没头没脑地走过来:“你在这儿呢,找了你一大圈了。”
“应惜时怎样了?”
“师叔醒了。我们宗主听说了太微宗气象异变,派人送来许多避雨符,大家给各个村落都贴上了。”
民间术士能作求雨之术,自然也懂避雨之法。其效果可比“桃花符”“招财符”“考试及格符”等。不过道门正宗所制的符咒,自然是民间术士不可比拟。
李无疏心里咯噔一声:“雨停了吗?”
“雨小多啦。师叔在研究符咒如何结阵,现在不知道在哪个村头呢。他让我们上山查明气象异变的源头。”
“糟了。”
李刻霜与白术同时道:“什么?”
“你们就没有想过,这雨势如此汹涌,不是异变,而是对太微宗万千生灵的保护。”
道理很简单,如果没有这场雨,山下村民恐怕不只是无端身中火毒这么简单,五年前那场吞没一切的大火死灰复燃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火是如何起的?又是如何熄的?
地气为何被引动?这雨又从何而来?
三人赶到不冻泉,只见井口上方凌空悬着一枚巨大的金色符咒,不断引动泉水翻涌,一团团凝雾一般的泉水溢出井口,丝丝缕缕飘向天空,汇聚成厚重的雨云,随后飞向各个方向,润泽万物。
“这是?”
“溢清同济符。”李无疏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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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太微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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