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覆水难收

“你怀里是何物?”阮柒问出第三个问题。

李无疏脸色一变,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绣着“芊”字的香帕来——这是他上青楼捉拿方抱朴时,一位旖旎多情的芊儿姑娘所赠的香帕。

阮柒双手环抱,等他的答案。

他张口结舌,现编道:“这是我师侄李刻霜的私物,我代为保管,见笑。”

阮柒半晌不答话,直到李无疏开始心虚,他才缓缓道:“你师门二人感情甚笃,令人艳羡。”

他这是信了?李无疏暗自捏了把汗,然后迷惑地想,我为什么要捏一把汗?

“到你了。”阮柒道。

阮柒问的三个问题,跟闹着玩儿似的。说是等价交换,却相当于白送他三个问题,他甚至有点不好意思问了。

李无疏瞧了瞧阮柒抱在身前的剑,礼尚往来道:“此剑何名?”

“覆水。”

覆水剑没有剑鞘,而是缠满白色布条,如果不是握在阮柒这样的隐世高手手里,简直叫人以为是一块废铁。之前与李刻霜相斗时,覆水曾现出剑身,剑凝雪光,朴素利落没有任何雕饰,但当时并没有人看清阮柒是如何出剑,以及如何收剑的。

李无疏习惯性嘴贫道:“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说罢意识到自己讲了个很冷的笑话。

然而一声轻笑捧场似的响起,阮柒淡淡的笑意从眼底传到嘴角,彷如寒冬复苏,天光骤晴。

李无疏看得呆了呆,只听对方总是缓慢的语调复又响起:“这算是第二个问题吗?”

啊这……好狡猾的步虚判官!

李无疏无奈,爽快道:“算。”

阮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抛出了剑。只见覆水剑光一凛,将白色布条整个儿震散,剑身于半空囫囵转了数圈,发出清亮剑啸,随后在一圈圈布条中坠下,回到阮柒手里的时候,那一长串布条游龙一般缠绕回去,与抛出前别无二致。

李无疏简直要为这一手好活鼓掌,要不是他还端着高深莫测的架子,真的很想试一下,自己能不能复刻这一招。

“第三个问题,”李无疏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提问自己最好奇最抓心挠肺的一件事,“步虚判官杀浣衣女的原因,当真如世人所传是为救太素宗上下?”

没错,这个问题困扰李无疏好多年,比李无疏为什么会重生还要重要!

阮柒眨了下眼,仿佛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他在唇间竖起纤长的食指,缓慢道:“天机,不可泄露。”

李无疏靠在树上,歪头一笑:“这个答案可不能作数啊。”

“那么,算我欠你的。”

“哦?你要怎么还?”

“会有机会的。太微宗地气涌动,仅凭溢清同济符制衡不是长久之计,你当想方法解决这个问题。”阮柒又看了眼他的佩剑。

李无疏也纳罕地看了眼参阳,不知道这关参阳什么事,好像阮柒格外在意参阳。

他回道:“这是自然。”

阮柒向他抛来一物,转身离开。

李无疏一手接下,发现是阮柒先前在不冻泉边截下的袖箭。

再抬首,人已不见,只在空旷山谷中留下一句——

“你我还会再次相遇的。”

李无疏试了很多次,总算能够让裹住剑的布条不被震碎,但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它缠绕回来,实现“阮式归剑入鞘”。他抓心挠肺,心想要不然下次见面,就让阮柒教他这一手作为那个问题的抵偿吧。

他没有什么真正的筹码去交换线索,只能用迂回战术——先做朋友,等成了朋友,就可以无话不谈。这三个闹着玩儿似的问题,就当是与这位步虚判官交朋友的探路石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同阮柒对话,就像在与一位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交谈。

李无疏点点头,对自己的战术予以肯定,然后把那三个发挥不良的问题抛诸脑后。

云洛山遍地可见枯枝败叶,残垣断壁。

阮柒缓缓而动,一步十丈,行如鬼魅。

山风飞沙走石,一如当年民宅黛瓦之上,吹拂两人衣袂的冽风。

短暂的交手,让他们对彼此的剑术生出赞赏。

——此剑何名?

——覆水。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

——何意?

——覆水难收啊!

少年觉得自己的笑话很冷,但是衬着阮柒刻板的脸和一本正经的反问,就变得分外好笑,越笑越想笑。

命运是他股掌之间的把件,但他如何也捉摸不透,命运是怎样将那个嬉笑不止的少年变成阴鸷的复仇者?今日在山林间对他歪头一笑的李无疏,会卷入相同的宿命吗?

客栈檐廊。

李无疏和白术面面相觑。

“妙手回春啊!”白术咬了舌头,改口道,“啊不是,就是……就是那个意思,太神奇了!我明明看到它化了的,现在竟然完好如初。”

李无疏端详着那枚袖箭,捏在手里转了个圈:“要么,拆开看看?”

“怎么拆?这是生铁的啊。”

李无疏微微一笑。白术只看到剑光一闪,甚至根本没看到李无疏出剑,袖箭就变作两片,不是横着切的,是逆着箭头纵切的。

“你说你在我一介医匠面前秀剑法有意思吗?”

李无疏拿胳膊肘撞他:“应惜时不在,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你们这届最优秀的弟子?”

白术想了想,谦虚道:“差不离吧。”

“那你怎么没被选去参加这届赤墟试?”

“你不知道吗?药宗历来只选资质最差的弟子参加赤墟试,这是药宗不成文的规定。”

李无疏心想,不怪他临到出发前都不知道药宗的人选是谁。别的宗门——比如说剑宗,可是早就大张旗鼓宣扬出去了。

“哦。原来应惜时资质最差。”

“这……你!应师叔是不一样的!我警告你不要败坏我师叔的名声!”

“嘘,你看。”

“看什么!别扒拉我!”白术低头去看,发现袖箭中间乃是一块半黄不白的石片,“这是什么?燧石?”

“是,也不是。”李无疏拍开他的手,“别碰!这不是闹着玩的。”

“什么玩意儿?燧石我又不是没见过。”

“你知道燧石点火的成分是什么吗?这里边纯度更高,所以质地更软,更容易出火花。”

白术好学道:“所以燧石点火的成分是什么?”

李无疏说:“大概跟夏天坟地里的鬼火差不多吧。”

白术恍然大悟:“噢——”

“明白了吧。”

白术说:“这是死人骨头。”

李无疏说:“你跟我说实话,你真是你们药宗最优秀的弟子?”

“瞧不起谁呢!我这就去楼上把李刻霜弄醒。”

“好好好,你是最优秀的,祖宗别嚷嚷!”

白术瞪了他一眼,分析道:“所以说,这是块非常易燃的燧石?这块石头被装进特制的袖箭。这说明,发出袖箭的人对不冻泉很了解,他知道不冻泉能融化袖箭的外壳。”

“不错,还有呢?”

“云洛山地气涌动,毁去符咒就能点燃地气。这一点,我想只要事先探查过此地并对符咒有所了解,便能猜到。”

李无疏道:“这些年云洛山荒无人烟,无人设防,有人前去探查不冻泉也不足为奇。”

“要想毁去符咒,就要趁符咒最为虚弱的时候,也就是雨停的时候,此人能够算到我们在那时正受到追兵牵制,甚至那些追兵就是他安排的!”白术疑道,“那些人为什么会找上你?”

“方抱朴。”李无疏立刻否定,“不可能,那个庸医大概连鬼火引燃的成分是什么都不知道。”

白术暴跳如雷:“你指桑骂槐!”

“别闹。”李无疏正色道,“发出袖箭的人不但对我们的行踪特别了解,还对云洛山的情况非常熟悉。我猜和当初火烧太微宗的凶手有所关联。”

“火烧太微宗的人不是你李无疏吗?”

“?”

李无疏看看他。他撇过头:“好吧。用排除法,首先不是山楂。”

“山楂是谁?”

白术指了指被客栈老板拴在院子里淋雨的落汤狗。“山楂”摇着尾巴,对两人嗷地叫了一嗓子。

“……”李无疏,“好吧。用排除法,其次不是道祖易太初。”

“作古的人不算啊。”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毫无头绪。

应惜时不间断的咳嗽声由远及近,走到两人近前,停住了。

“应惜时,李刻霜怎么样了?”

应惜时面有难色:“你就是病人家属?你先听我说完,不要激动。”

李无疏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声。

“你下手太重——不过和他当时情绪激动也有一定关系,所以病人醒来后很有可能失去一些记忆,比如不认得你是谁,或者不知道自己是谁。但这种情况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好转,当然,恶化也不是没有可能。回去后要尽量避免刺激病人,避免情绪激动,适当运动,不可熬夜,多喝热水,注意饮食清淡,戒酒戒茶。”

李无疏面无表情道:“他辟谷了。”

“那就更好了,我再开一贴药服用两个月观察一下。”

白术疑道:“他辟谷了吗?”

李无疏:“他现在开始辟谷。”

应惜时突然注意到他脖子上一圈绷带,惊喜道,“你这伤是谁包的?”

白术举手:“是我。”

“包得很好,非常典型。你跟我过来,让其他弟子观摩一下。”

李无疏被应惜时拉进大堂,临走前只见白术得意忘形地朝他飞了个媚眼。

李刻霜醒了。

很不幸地,他还记得自己是谁,也记得李无疏是谁。

李无疏道:“都记得不是好事吗?”

白术道:“但是他忘了云洛山上的事。”

“忘了就忘了呗。”

李无疏说着,推开了李刻霜的房门,凌厉剑风劈头盖脸而来。

“李无疏!你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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