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灌满了衣裳,吹得整个人都凉飕飕的。
赵荣华低着头,眼睫毛上沾满了雪花,融成颗颗水珠,她眨了眨眼,忍住鼻间的酸意,把手往袖中藏了藏。
待走到小厨房,两只脚已经冻得麻木湿透,她在门口艰难的跺了跺脚,将肩膀上头发上的雪片扫落后,这才掀帘进门。
灶火熄了,只余下青烟袅袅,混着鸡汤的香味让人腹内生出饿意。
灶台上盖了碗细面,过了冷水,不会黏坨,赵荣华特意留了一碗鸡汤出来,也不知为何,只是觉得今夜有人会饿。
天这么冷,若是能喝一碗热汤面,发发汗浑身都会舒坦。
她从灶火灰里扒出来两个红薯,又添了把柴,让火苗不大不小的燃着,随即脱下湿凉的鞋袜,放到灶口,用火温慢慢烘烤。
吃完红薯后,她从墙边小柜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包袱,坐在杌子上打开。
是绣到一半的越罗小帕,轻薄柔软,边缘已然用银线滚过边,中间是朵素雅的木绣球,一只浑身银白似雪团般的猫儿,从花后露出两只湛蓝的眼睛,可谓活灵活现,生趣盎然。
越罗蜀锦,乃是当今最贵重的料子,薄薄的一小片,花了她大半银子,这才好容易从尚衣局大宫女手中买下。
她绣完猫儿的最后一只脚,这帕子便完工了。
丝线走针精美无暇,乱针掺针滚针交错行进,又甫以钉线圈金等新颖技法,使这方帕子更为金贵。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靠幼时最讨厌的绣活赚钱。
大房二房的哥哥姐姐都在赵家请了先生授课,只她跟着祖母,书卷笔墨极少沾染,到现在,她那一笔臭字,写出来都不堪入目。
她收起针线,将帕子叠好放回去。
夜已深,那人怕是不会来了。赵荣华穿好鞋袜,从小厨房出来想往厢房回去的时候,又鬼使神差的折返,将那一碗卧了鸡汤的面条装进食盒,抱着抄小路去了那处冷院。
院门口的灯笼都灭了,她推开门,才觉出院中荒芜,漫天飘雪覆盖着本就萧条的树木,鸟雀栖在枝头,听到来人,惊得扑棱着翅膀飞了一群。
窗牖昏黄,是房内火烛跳动的颜色,她叩了叩门,没人应声,便将食盒放下,又不放心,遂又敲了敲门。
她想起冬日的劣质炭火,不由担心里头的人会中毒昏厥,于是一咬牙,推开门。
房中无人。
简朴的木床,一桌两椅,还有铜盆花架,东墙边是一面柜子,柜门开着一半,可看见里面素淡的衣裳,床头木架上挂着一件半旧的兔毛氅衣。
这些东西对于一个皇子来说,着实太过寒碜,即便是个不被承认的皇子,那他得多不受待见,才能让同胞兄弟血脉父亲,嫌恶到如此境地。
她不敢待太久,放下食盒,转身要走的时候,门口传来脚步声。
容忌站在廊下,单薄的身子只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袍,发间全是冰雪,他惊讶的瞪大眼睛,漆眸红唇有丝病态的孱弱,“淳淳,你来看我了?”
他吃的极快,时不时抬起头冲赵荣华腼腆的笑笑,乌黑的瞳孔干净明亮,像是纤尘不染的水晶。
“我实在太饿了,房中又冷,炭火用尽了,那两个内侍不知去了何处。我冻得坐不住,就出去转了一圈,原以为今夜要空着肚子入睡,没想到...”
他抬手,擦了下湿热的眼眶,又低下头,吸了口汤面。
赵荣华坐在对面的方椅上,冷风一缕一缕的沿着门缝窗缝钻进来,她拢着衣领,想起被容祀喂狗的一瓷煲鸡汤,她熬了两个时辰,先大火,后小火,熬得骨头都烂了。
一母同胞,有人暴殄天物,有人食不果腹。
“你袖口破了。”赵荣华叹了口气,从荷包里取出针线,容忌的手已经递到她跟前,两只袖口全都破了边,丝丝缕缕的线无不彰显着他的窘迫。
烛光很暗,赵荣华用针尖挑了挑灯芯,看到小几上搁着的几卷典籍,书封多有磨损,看得出是常常翻阅所致。
容忌一手托着下颌,一手任由赵荣华缝补,鸦羽般浓密的睫毛遮不住眸中的纯澈,他看着针线灵活的翻飞,在他袖口补出整整齐齐的纹路,忍不住惊叹,“淳淳,你怎么什么都会?”
赵荣华低头,咬断线头后,眉眼一扫小几上的典籍,“我会的都是些粗活,”她站起来,才觉出脚有些冻僵。
天这么冷,他没了炭火,真的不好熬。
幼时做错事,或者无意中提到母亲,祖母都会将她锁在西苑佛堂,撤去一应吃食,连取暖的东西也不留下,她被冻得没法,只得不停地跑来跑去,等祖母消了气,接她出去。
“你夜里就看书吧,别睡了,等天明出了太阳,你让伺候的内侍去问上头要炭火,也不必给他们好脸色,你再不济,也是主子。”
她还真怕他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从前府里有个酗酒的家仆,寒冬腊月喝了两碗酒,竟在院里墙根睡下,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冻成冰了。
“这几本书我都看透了,约莫还能默背出来。”容忌心性单纯,没听出赵荣华话外的意思。
他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的看着她。
“反正你别睡,若是困了,就在房中大声诵读,若是还困,就用力掐自己的掌心肉,总而言之,不能睡,一定要熬到明天出太阳。”
赵荣华反复唠叨,生怕他不当回事,又在临走前警告了一番,“你若睡了,日后我不会再给你送吃的。”
“我听你的话。”
容忌站在门口,可怜兮兮的抽了抽鼻子,瘦削白皙的脸上带着不舍,他上前一步,就像被遗弃的小猫小狗,“那你要常来看我。”
赵荣华一狠心,扭头就走,忽然,她想起来什么,回去抓起容忌的手掌,确认了那枚梅花红痣后,舒了口气,“他们不喜你,只是因为你身子弱吗?”
容忌的眼眶瞬时红了,他仰起下颌,声音哽塞,“我命里带煞,一出生,就克死我娘....”
......
“您去西市卖,价格一定好,且这一次,我与您五五分成,”赵荣华经过果蔬局,把上回绣好的越罗帕子包好交给她。
嬷嬷小心的打开瞅了眼,旋即嘶了声,惊道,“姑娘你这绣功可真能以假乱真,我瞧着宫里头的娘娘用的也不过如此,位份低的怕是消受不起,”她翻来覆去仔细瞧了一番,旋即美滋滋的收起来,塞到怀里。
“要卖几钱?”
赵荣华笑,“十两银子。”
嬷嬷两眉一竖,“十两?!”
“对,事成之后,咱们每人各得五两。”赵荣华又道,“这价格只在西市卖的出,去旁的市集一概无用。”
这事听着倒是古怪,嬷嬷没细问,对她而言,能赚到钱才是最重要的,管她想去哪卖,宫外小厮多得是门路。
“还有一事你得记着,不能卖给赵家小姐。”
二房赵荣锦是个素来喜爱奢侈的主儿,平生最爱跟人攀比,但凡听闻哪家贵女有什么稀罕好物,定要费尽心思弄到手,且从不计较价格。
更何况是区区一方帕子,顶着赛贡品的噱头。
这回买不到,下回指定疯狂买断。
离着宫宴还有五日,各宫各处开始除旧迎新,收拾规整,阖宫都充满着喜气热闹的氛围。
灯花噼啪爆出油星,伏案阅卷的容祀这才抬起头,睨了眼胥策。
那人上眼皮粘着下眼皮,鼻子里还传出轻微的呼噜声。
“什么时辰了?”他咳了一声,拢着外衣往后一靠。
胥策冷不丁站直,压下哈欠答道,“殿下,子时过半了。”
程雍亦从对面书堆直起身子,他在宫中住了半月,每日天不亮就被叫到书房,常常熬至深夜才能回去休憩。
容祀看着瘦弱,单薄,却仿佛蕴积着无穷力量,他能不眠不休为着一件事摸索,亦能将书案当做卧榻,累极便撑着下颌小憩片刻,醒来又是精神抖擞的继续奋战。
他性情乖僻,做事狠辣。
程雍曾亲眼看着他用炭筒活活烤死一个奸细,皮肉烫烂,空气里都是熟肉的恶心味道,他犹在旁侧喝茶赏月。
照理说程雍该是怕他的,可他又比任何人懂得任人唯贤。
比如对他,容祀力排众议,将他从崇文馆调到了太府寺,处事果决,颇有明主风范。
“殿下与程大人可是饿了,让小厨房做些吃食送来?”
容祀揉着太阳穴,经胥策提醒,方觉出腹内空空,他点着手指敲在书案,明眸扫向身姿笔直气质儒雅的程雍,象征性的问了句,“吃什么?”
程雍颔首,声音清润,“都可。”
容祀蹙眉想了片刻,信口而来,“就随意吃些,杏仁佛手,翠玉豆糕,冰糖核桃和蜜饯菱角吧。”
宫中有个习俗,年夜宴的时候,厨司下属的各个小厨房,可分别展出三道珍馐,由在场宾客品尝后,投票选出最为精美的一盘,票数高者,可先行挑选恩赏。
至于打赏的东西,都是由赴宴宾客提前准备,上报登记造册后,列入礼品名单。
各厨房早就通了内幕,至于名单上的礼品,皆是心知肚明,已在早时便列出自己想要的恩赏。
赵荣华自然也有想要的东西,她今日值夜,趁着空闲想起曾经看过的古籍方子,倒推出几道大菜的做法,想到兴起,却有侍卫过来传话。
听完吩咐,赵荣华的满心欢喜霎时一扫而空,三更半夜,容祀是睡糊涂了吧。
喝粥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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