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画室剧情以后,温理香和樊雪转入热烈又隐秘的地下关系,几乎每天都要找机会到阁楼、舞蹈室或是花团锦簇的玻璃花房中单独相处。
身处男性权利至上的社会大背景下,她们间的情愫既有精神也有身体上的需要。
因此两人有时会抚摸对方的皮肤,像森林中形影相依的小鹿一样充满爱意地相互亲吻脸庞以及十根纤长的手指。有时又仅仅是彼此依靠着,静静地坐着、躺着。
她把她的头发铺在她的腿边,头枕在裙上;或她把她的手指放到她的腰上,额头抵在颈窝中,任由对方长时间耐心地梳理她们,触碰她们,装饰她们。如婴儿般温顺地安睡于爱人身旁。
家中司机、佣人们或许知道这段违背常理的不伦关系,或许不知道,却都不约而同地避退开来,不忍打搅她们。
渐渐地,街坊间流传出许多话语,有说温太太心善,待养女如亲女的。也有说少女其实是刘先生偷养在外的情人生的,嫌太太没骨气,堂堂一个世家女,竟同她妈一样,这样卑躬屈节地讨好一个私生女。
无论如何,两位当事人不受外界流言蜚语影响,这段感情仍然不断深化,直到理香的丈夫——刘培民突然出了车祸。
好遗憾。没死。
只是需要长期住院休养罢了。
丈夫出事,作为妻子的温理香,出于情理,自然要来照看。何况她有那样一个虚伪好面的父亲和胆小如鼠的母亲。
事情的原委已大致弄清了,刘培民是在朋友生日派对上醉酒后发生的车祸,带着一个情人,径直越过防护栏撞上一处山坡。
他这一脚油门踩得太重,车毁得厉害,不得不送去报废。
酒驾的罪责已经充分动用钱财人脉压了下去,人却因重度脑震荡外加失血过多,在床上躺足足两天才醒来。
这一回醒,刘培民身为全市新贵生意家的傲气全无,仿若一个无依无靠的婴孩般,张眼茫然地在白色的墙、白色的房、白色的床和白色的柜子,这一水儿的白色里愣愣转了一圈,最终看到理香那张熟悉秀美的脸庞时,一时间居然涕泗横流,哭得像个差点被抛弃的孤儿。
“我错了,我真是大错特错……”
“你分明跟我讲过,不要醉酒开车,千万不要醉酒开车,还有别同那些混账东西一块儿玩,说过好几回,我怎么就不听呢?”
他伸手摸头上的纱布,眼含热泪,一个劲儿地道歉、认错、懊悔。
下一秒咬牙切齿道:“都怪那个贱女人!”
“原先我都和老六说好了,让他指个人帮我开车。是那个贱女人!趁我醉酒,没完没了地奉承我!教唆我!说什么没尝过飙车的滋味,大晚上飙起来绝对带劲儿。我真是着了她的道才变成这幅鬼样!林佳佳!她在哪儿?这笔账我跟她没完!”
“你说的女孩,已经被我‘处理’掉了。”温理香起身替他倒杯水,递上热毛巾道:“她毕竟知道你酒驾。”
言下之意是,如果不妥善处理,林佳佳对外的说辞,很可能会成为送他进牢房的重要证词。
“……噢。”
妻子说得确有道理,考虑十分周到。刘培民无从反驳,干巴巴地问了句:“她有说什么吗?”
“她说你答应一个月给她五十万,这个月的帐还没结,我该代付。还说你以前买给她的名牌包和珠宝算她个人财产,都要带走。我答应了。”
“贱货!真是便宜她了。”他眼神闪烁,“事情现在闹很大吗?”
“公司那边,李叔和刘先生都同我爸有交情,肯卖面子,暂时帮忙把股东们稳住了。”温理香想了想说,“倒是你车祸的消息流传出去后,私生活方面的报道多了一些,股票受到影响,在跌。”
刘培民低头看着被子,不清楚在想什么,好一阵子又问:“怎么只有你一个?这些天,难道就没有……其他人来看我吗?”
他问得极低,极轻,生怕什么人偷听去似的。不过理香还是听见了。
“你想谁来呢?”她反问。
刘培民张了张嘴,忽地找不着声儿了。
他的出生并不光彩,是一个大户人家里最不受待见的儿子的其中一个私生子。那户人家不缺钱,独好颜面。所以哪怕他如今生意做到这个地步也依然不受待见,非过年时节,连踏进主家门的资格都没有。
生父不必说,生他的女人又格外势利,除了管他要钱外从不打电话来。
刘培民为这份身世受尽苦楚,这才挑挑拣拣选中温家,找一个有气质有涵养的大小姐结婚,想抽那群人的脸。可他忘了,打脸也须人在意。而他恰恰是那个大家族中永远翻不过身的透明虫,无论做什么都无人关心。
于是愤懑之下,他不再回家。
在外养了一个又一个小情人,个个年轻貌美,性情不尽相同,有温柔小意的,有天真烂漫的,还有泼辣豪爽的……那么多情人。年年都花掉他几千万。他忍不住问:“她们,一个都没来吗?”
当着妻子的面问及情人,实属世上最过火的事情之一。
好在温理香没有翻脸,反而优雅而从容地微笑着,说她们没来。一个都没来。
“噢。”
刘培民应一声,接着又开始哭。
他语气很快,带着几分哽咽,急急巴巴、逻辑混乱地描述车祸当晚自己最后看到的景象,万分后怕且悲伤地诉说起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濒死的体验。特别是昏过去以后。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梦到自己在一通没有边际也没有时间维度的可怖的黑里,怎么都走不出去。
那份黑似曾相识。
他想起来,他出世前寄生在母亲的肚皮里几次三番险些被手术流掉是这种黑。小时候阿妈把他扔在家里独自出去打麻将是这种黑。七岁的光景认祖归宗后遭兄弟们推进后院池塘里差点溺死也是这种黑。
他一度深深畏惧这样的黑,而后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有钱了,便再也不用经历这样痛苦绝望的黑。谁知黑色的命运从来就没有离开,没有放弃,始终在前方等着他,又一次狠狠地伤害了他。
他真怕,怕自己这一辈子咬牙打拼,结果什么都没挣脱,什么都没能获得,人生最重要的开头和结尾终究只剩下那一抹子黑。
“……我想回家,我们能回家吗?”他忽然问。以发颤的尾音终结黑的故事。
“不要胡闹,你知道的,你不能回家。”温理香说,“至少现在不能。”
“我……还能回家吗?理香,我们的家?”
他双手紧紧握杯,红着眼睛:“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眼瞎,直到现在才弄清楚谁才是真的对我好。我会好好弥补你的,理香,让那些虚伪势力的女人通通滚蛋。从今天起,我会努力做个好男人,好老公,然后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过上那种平稳幸福的日子好吗?……理香,我能回家吗?”
温理香不语,坐在床边,终归笑着。
九月的天昏瞑而萧条,尘埃在橘红色的夕阳下纷扬飞舞。说实话,她从未如此认真细致地打量过自己丈夫的这张嘴脸。
好……可怜。好可悲。假装强壮的身体下竟栖息着如此丑陋又不堪一击的魂灵。
他真是吓坏了。被车祸,被病床,被擦肩而过的死亡和终于意识到自己居然不能主宰世间一切的浅薄真相,为此便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真是惹人同情,又滑稽到不行。
看啊,他恳请原谅的样子,拼命找家的样子,这般急切,就像摇尾乞怜的狗。
狗不明白自己只是打发时间的玩物,看门的东西,它和主人的关系永远只取决于主人的心情与想法。却不像狼。狼是自我的,强大的,野生野长的生物,丛林中不被驯服的动物。好比她的雪,无比独立,灿烂。
如果……是狼与人建立羁绊,那根控制方向的绳索又会系在谁身上呢?
想到樊雪,理香的心情不禁迅速低落下去。
上周老师通知开家长会,那是她头一回去她学校,左右费了点心思打扮,出门前多照了几回镜子,帮佣们见了都齐刷刷地说太太好看。她或许有些当真了。
然而一踏进学校,初二(1)班正上体育课。她远远地便瞧见一个梳马尾的女孩挽着雪的胳膊,娇声娇气地,央她一块儿去小卖部买冰淇淋,把一半身体都贴在她身上。
“……”
樊雪不知回了些什么,虽然脸上挂着笑,可理香知道,那是她不耐烦的标志。
她说过,她是不喜欢夏天同流汗的人腻在一起的。除了她。
但话说回来,她能不耐多久呢?
在这所充满青春气息的校园里。
两个漂亮的女孩结伴而行,分外起眼,一个短发女孩笑嘻嘻地招呼她们到树下坐。球场上,好几个打着球的男孩余光瞄见女神,都不由得更卖力地投起篮来,引起围观学生一阵阵欢呼……
夏季,阳光,看着孩子们额头细密的汗和翻飞的校服衣角,感受着随处都是的张扬与活力。
那一刹那,温理香承认,她脑海里闪过的是她那一柜子名贵雅致却也象征年纪的花纹布料、自己脸上精致的粉底,及眼角初初现出的几条皱纹。
一股对时光的恨意油然而生。
你很美。真美。
您实在是美人中的美人啊。
年少时常有人这样夸赞,直到现在,樊雪也时常坐在阴影里痴痴地望她,流露出一股仰望悬崖峭壁间艳丽盛开的玫瑰般的神采。
可事实是,她已将将34岁了,比初次见面更老一岁,还能美多久呢?
再往下说,一位上了年纪失了美丽的人,还能用什么去挽留小她足足17岁的爱人?
更别提对方第一次走出大山,鲜少见识外人,几乎没有真正靠近地了解过男人。如此一来,少女的情意便生出诸多的不确定性。
万一只是年少冲动怎么办?
到底发觉更喜爱男人怎么办?
无数种阴暗的想法和可能性轮番上演,那一日,她落荒而逃。
而此后的每一天,每到傍晚,温理香便会来到画室,拉开窗帘,宛若一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暗暗监视樊雪回家时的情形。
几乎每一天,她都能看到不同的女孩与雪结伴归来。
有的梳辫子,有的双马尾,还有的喜欢把裤腿改小、让校裤紧紧裹住那两条修长匀称的腿上……那些女孩的容貌、性情、打扮皆不同,唯二的共同点是,她们都不及她美。
却都比她年轻。
慢慢地,随着她观望的时日增多,男孩们的身影也开始显现。
他们是男人,即便是年轻的男人,只要是健全的,也生来具有侵掠女人的本领,与女人有隔阂。不能像女孩们那样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雪的身旁,便鬼鬼祟祟、摇头晃脑,总是以一副愚笨拙劣的姿态悄悄从她身后冒出来。一下说笑话,一下翻跟头,喜欢用各种办法吸引雪的注意,花招百出。
有那么几次,准确的说,是有那么一个其貌不扬、戴厚厚圆眼镜的书呆子,家也住在附近,刚好撞上这场恶作剧,被男同学们推出来做挡箭牌。
他们逼他帮递情书,他臊得厉害,站在雪支吾半晌仍说不出话,思来想去,干脆拿出课本问数学题目。
那副呆瓜样儿,惹得男生们直跳脚,倒让雪笑了一声。
哈哈。咯咯。呵呵。嘻嘻。
世间有许多不同的笑法,不同的笑有不同的含义。那天樊雪是哪一种呢?
理香听不见,说不准,只觉满心的慌乱与不安,还有妒忌,如同沸腾的开水,咕咚咕咚烫了胸腔,几乎要从喉咙里喷涌出来。
她知道,这即是情爱的真谛。
爱是不受控制。
你没法控制自己爱一个人,也没法控制一个人永远爱你。刘培民是前者,她是后者,皆是愚者,迷失在爱的漩涡之中,没有却想要,想要又不敢要。
宛若寒冬大雪里初见火堆的人,下意识觉得火是好的,必然是个好东西,能叫他们温暖起来。但又本能地不敢靠近,生怕它会失控,唯恐自己被火烧死,沦为两具无人惦念的焦骨。
那么。
一架骸骨能否帮助另一架骸骨呢?
一个人的死能否成就另一个人的生?
刘培民是该死的必死的东西,他做儿子不成,做父亲不成,做丈夫不成,做男人更不成。如今好运逃过一劫,目前活着,却也死了。病至膏肓处便药石无医。
可她不曾做错什么,还想风光地活下去,想抓住樊雪的爱,不惜抛去年长者的自尊去算计那一份稚嫩浓烈的爱意。因为那是她应得的,她缺失的,她何错之有呢?要怪就怪这凡世畸形的一切吧。
爸爸没有给我爱,唯有斥责与掌打。
妈妈没有给我爱,唯有眼泪与规训。
丈夫没有给我爱,唯有谎言和耻辱。
人是需要被爱的生物,从一个人、一些人身上得不到,自然要想办法从别处去寻。刘培民、她、与樊雪皆是如此。
所以。
“回来吧。培民。”
“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在家里等你。”
秋日的午后,温理香这般说着,从故事的中间部分就已既定了结尾。
难道,我,意外地适合写百合吗(陷入沉思.JPG)
而且,好像永远在写缺爱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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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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