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棋局与继承人

第二天的上午科恩帝政院的课表上没课,不过她习惯有课没课都去学校按时吃三顿饭,然后在地下炼金术室里自习。

西索给她的书内容很多很繁杂,纵使是有些天赋也不得不提起十分精神学习和应对。

轻手轻脚地起床后,科恩这才发觉这好像是第一次起的比阿卡加纳早。

他的睡梦似乎不太安稳,梦里都无意识抿着唇,稠密的睫羽在眼下打出小小的阴影。

科恩替他拈好被子,心想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好像不太方便,作息不同容易打扰到对方,等过几天有空了她准备去给自己订购一张小点的床,放屋子另一头。

这两天她靠接悬赏部的任务倒卖帝政晶石有了一笔小小的积蓄。

科恩洗漱完换好衣服,先去药剂店定了一些定点送上门的治愈药剂,然后又去补购了一批束阵练习的消耗品,接着帝政院食堂吃了早饭,还顺手随身带了一些。

清晨的帝政院里往来人员稀薄,看到最多的只有几个负责清洁的工作人员,科恩顺着惯例的路线走到地下楼层。

她拉开炼金术室门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

一身黑风衣,领口别着宝石胸针,垂着眼皮慢条斯理坐在座位上翻书看的西索,他通身气质雍容高贵,衬托得阴暗的地下教室像是贵族社交场所。

“恩……恩师……”科恩被消无声息闯入视线的人影吓了一跳,手里堆的东西本来就多,一哆嗦,一个食堂顺带出来的,圆滚滚金灿灿的糖油混合物面点从纸袋里甩了出来,咕噜咕噜滚到西索脚步。

油光噌蹭亮的炸面点还不知死活地在他哑光的皮鞋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西索:“……”

虽然恩师是个和善慷慨的好人,但是他生人勿进的外表还是让科恩不敢靠近。

“……”

面对着他的科恩有些尴尬地苦笑了一下,形状自然又漂亮的眉皱巴巴拧成一团,模样带着些讨好,“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恩师……呃……要不,我帮你擦干净?”

科恩放下手里的一大堆东西,作势就要跪到他脚边。

“……离我远点。”西索有些忍无可忍。

脏兮兮的小东西。

炸面点在地上沾了些灰,贴到他衣物上成了某种不容许存在的污秽。

西索抬手把这颗不知天高地厚的甜腻面点塞进虚空湮灭,令它永世不得轮回,接着又对着鞋子反复施了三遍清洁术。

注意力重新放回身边,矮了他一个头不止的堕种半精灵背手站在旁边,眼**哭无泪。

“最近学得怎么样?”西索缓了缓神色问道。

等学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派到前线发挥用处去了。

听说他有了嗣子的人选,好事的同僚叽叽喳喳就一直缠着他要问个明白,他最近被上司和同事追问得不堪其扰。

还是直接让他们自己看得了。

“都学得差不多了……”科恩见他没生气,心里松了口气。

科恩对着他把最近所有学的束阵都列举了一下。

西索轻微颌首,如他所料,堕种精灵天生就适合学习魔法,几乎不用他费心神教导,给几本书就能自学成才。

“可以。”

西索从虚空中取出了一套先前准备的装置。

“我需要抽点你血。”

“……?”科恩微微疑惑地抬头看他,绿眸微怔然。

刚刚不还是学业考察,怎么突然到这步了。

疑惑归疑惑,科恩还是顺从地照做了。

这个时代她也在别的城邦见过魔法导师,学费高昂不说,还个个都是脾气古怪的老头子老太太,满脸爬满褶子,成天披着一件厚重的袍子,还把跟着学习的魔法学徒当奴隶一样狠狠压榨使唤。

西索这样的已经算是很正常很善良的慷慨导师了。

科恩心想,做人要懂知足,何况只是抽点血,她多吃点东西马上就又恢复好了。

科恩撩起袖子,对着西索露出纤白的手腕,她体型偏瘦削,手臂上淡青色的脉络很明显。

西索拿针管的手顿住一瞬。

他本来是想抽颈脉的血液的,这个预收的便宜嗣子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可出言解释起来又很麻烦,他只好抓起了她的手腕。

肌理细腻,骨节修美……放在远古时期是十分适宜的食物,让他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西索准备了足够的消毒水,一方面是给科恩皮肤表面消毒用,保持炼金术耗材的纯净性,另一方面是给自己接触完别人的肌肤后消毒用。

西索并不专精于某一学科,魔法、术阵、符咒、炼金术,这些在学术方面有着严格的分类,在学习操作的过程中,多者又有交融相似的地方,天赋高的人会触类旁通,入门了一样就能自学其余的。

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他研究过许多的东西,却唯有术阵这一类在人类的国度被广为流传。

西索屈尊降贵隔空替科恩抽了张椅子,示意她坐下。

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透明的软管像有着狭长口器的昆虫,尖利地扎进血肉里。

壁挂计时器一分一秒地走过去。

随着身体血液的流逝,科恩感觉时间逐渐变得漫长,难熬起来。

过了会,科恩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抬头纠结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西索。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感觉自己这条手臂快被抽干了。

“老师……”科恩试着活动了一下酸胀的右手臂。

好痛,她右手还要写字画束阵赚钱呢……

科恩开始没话找话,“就是……呃,你有没有发觉自己最近缺了或者丢人什么东西?比如……”

“某种珍藏。”

“……”西索居高临下地敛眸看着科恩,带着某种尖利又挑剔的审视。

“没有。”他淡淡地回答。

尽管样貌清贵的面上表情依旧平淡,但口腔里属于血族的尖牙快藏不住,他向来自诩矜贵自持,和那些野兽一样被本能**驱使的低等血族截然不同,今天却第一次有一种难抑的冲动。

他很想掐住面前懵懂看起来无害的半精灵,拔掉那些碍事的软管,然后对准她光洁的脖颈狠狠咬下,用力吮吸她血管里奔腾活跃的生命力,直至那对亮而翠的眼睛渐渐平息下去,她的身躯不再胡乱发出喋喋不休的聒噪声音。

西索默不作声吸了一口气。

……是食欲和破坏欲的结合。

这种状况发生在他身上很诡谲,原本找科恩取材是顺手的事情,西索有收集各种珍惜异种做束阵、炼金材料的习惯,但这点习以为常,似乎在今天给他自己挖了坑给自己跳。

科恩听了恩师的回答,心里还是满腹狐疑。

他应该是不好意思直接承认自己私下有这种小众癖好,所以干脆不想要了?那那几本书怎么办?难不成要一直摆在她的书桌上吗?要是不小心被阿卡加纳看到,他肯定又要闹了。

“真的没有吗?要不你再想想?”

科恩还是想最后再争取一下。

“没有。”

西索觉得这番对话毫无意义透了,即便是想套近乎,也不必选这种拙劣的话题。

“……好吧。”

看了恩师是死要面子了。

科恩选择理解,毕竟人年纪大了就好面子,现代社会一些中年男人丢了壮阳药也不会好意思说是自己丢的……虽然这种类比很奇怪低俗。

据学生的八卦来算西索起码就有三百多岁,人类活三百岁都能活成化石了。

她下次把书拿回学校,在西索到来之前偷偷塞给他吧。

输血装置很严密,可西索还是从那些缝隙里嗅闻到了甘美的味道,甜腻、似有似无,也叫人浑身的脏腑在发痒。

这种差点就要失控的感觉很不舒适。

下次他会教科恩怎么使用装置,然后在她输血的时候躲得远远的。

眼下他得给自己找点别的东西转移注意力。

余光瞥到了桌上的消毒水,西索抬手去够。

突如其来的高大阴影令科恩惊了一下,西索身量很高挑,几乎要将她整个都笼罩住。

“老师……?”科恩眨眨眼,语气有些疑惑。

方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有那么一瞬,西索的神色阴郁得可怖,帝王红的眼眸吸纳了所有的光亮,阴沉沉的。

是她无意间做了什么惹他不高兴了吗?可她就一直坐着什么都没干啊……难不成恩师突然想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

“没事,别乱动。”

西索开始清理第四遍手,这次他用得格外多。

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在空气里弥漫,西索就站着喷,科恩正坐着,残留的液体喷雾涌向她,熏得科恩睁不开眼睛。

“嗯嗯……”科恩含糊地应声道,眨眼的频率增加,开始不自觉地分泌出眼泪。

“……我知道了。”科恩的声音到最后带了些哭腔,眼眶也红红的,她发声的时候感觉鼻腔也黏黏的,只得用力吸溜了一下。

……她哭什么?长生种也会这么丰富多变的浓郁情感吗?

西索想。

是因为什么?太疼了,还是太虚弱了?

科恩,面前坐着的堕种半精灵,帝政院的学生,他预选的嗣子,西索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和他过往取材的那些异种对象不同。

她是活的,活生生地坐在这里,并且取了血之后也不会死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得和活着的科恩打交道。

尸体的处理很便捷,取下有用的部分,没用的扔掉,但活的就很麻烦了。

虽说是个混血,可却沾染透了人类的市侩和烟火气,他得像对待军队里的士兵、将领还有帝都虚与委蛇的贵族那样对待她,威逼或者利诱,给一巴掌再赏一口蜜。

“疼吗?”

先是要表达客套但毫无意义的关心。

科恩下意识点头最后又摇头,“不疼。”

她说话时还带着可怜的鼻音。

“那你需要什么?”

然后,给点人类都喜欢的东西,兵草粮马,武器,魔药,金钱,宝石,官职……贪得无厌的人类什么都缺,什么都想要。

“啊?什么?……我需要什么吗……”科恩一头雾水。

这套对人类混血也有用,西索红瞳满意地眯了一下,“报酬、赏赐,通俗些说,你缺钱吗?”

科恩愣了一下,旋即回答:“缺。”

不缺钱怎么来这呢……

接着,满满一箱,箱子都足有桌子那么高的金币被放到了她面前。

“……”科恩呼吸一窒。

她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多。

“不够吗?”

“这么多,都是……给我的?”科恩语气犹疑。

“不然呢?”

“就因为我输了这次血吗?”

这是什么问题?西索有些不耐烦,“差不多吧。”

科恩:“……”

接下来是要她签定卖身契嘛……

余光里的金灿灿闪的人晃眼。

算了,科恩暗自咬咬牙。

就算是卖身契她也认了。

……

装潢古典繁复、积淀了几百年历史的皇宫房间内,宏伟如龙族身躯的巨型壁画下,摆了一张黑白相间的棋桌。

“那个半精灵,我听帝政院主持考官说的,他很不错,我前几天试着派人给他安排了一些任务,他向我献上了三颗南巴罗的城主头颅呢。”

“还有几个备选的,罗素家主成天旁敲侧击地向我引荐她的长子,所有贵族里,要数罗素家族最殷勤。”

面容冷肃的血族惯例板着一张脸,“您答应了?”

“有也没有,我说得比较模棱两可,既不至于让她得意忘形,又不至于希望彻底落空。”

“那还是趁早让她死了这条心,”西索在棋盘上移了一步棋,“我不会收人类作为继承人的。”

“为什么,”棋桌另一头的人语气轻快,“讨厌人类?你是极端种族主义吗?”

“……不是。人类太容易死了,我不想培养战场上一次性的消耗品,收效甚微。”

“您可以把那个……”西索语气顿住,他不知道那个罗素家嫡长少爷的名字,索性跳过,“推荐给别人。”

‘别人’,其实只能指向一个人。

“敬柯?帝师大人很忙的。”

西索听着差些当场翻白眼,难道他就不忙吗?

“况且,那些贵族们都想进军队,对在帝都当后勤没兴趣。”

大风天,室外气流正盛,这间房间被陛下任性凿得近半镂空,和在室外坐着也没什么区别,风吹起纱帘又轻盈放下,露出后面一张年轻的脸庞。

垂眉,上挑、俊逸到邪气的狐狸眼,神色漫不经心又笑吟吟,乍一看和样貌风流的普通贵族青年没什么区别,除开他在人类里显得极为罕见的黝黑的眼瞳和头发。

这就是让帝国上下所有贵族都战战兢兢的,私下被冠以“暴君”称呼的新皇,乌迈。

“我已经有人选了。”西索抿了口茶,不为所动。

教一个就已经够烦了,还要教两个吗。

帝王听了笑,“多多益善嘛。”

西索不想再在收继承人这个话题上僵持,转调话题道:“如果陛下伤势已经恢复了,还是早点处理上议院呈上的奏折吧。”

“我前不久刚被刺客重伤完,没过几天又要逼着我去见那些老东西,有些太折磨病人了吧。”

黑发青年翘腿坐在一张座椅上,光看外表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不适的体现。

“南巴罗已经彻底拿下,你作为主力军,要不,你去和上议院的那群人聊聊,把战报甩在那些老东西的脸上,他们的脸色肯定很好看。”

又是一个把他往火坑里推的提议,西索心里有些烦,但碍于那点无形的东西,又不能直接在面上表现出来。

他生平最厌恶和人类打交道。

“我要去教选定的继承人,”西索说,“时间紧迫,得让她快速适应空间术阵。”

“那好吧,看来好像只能麻烦帝师大人……”乌迈托腮,懒洋洋地往棋桌上一支,感慨道:“感觉身边能用的人还是很少啊……”

他抬手走下最后一步,黑白棋盘上,胜负已见分晓,属于帝王黑色的一方被白棋击得溃不成军。

“孤又输了,能不能悔棋啊?”

“我该走了。”西索没回答,而是适时提出要道别。

今天下了七把,他也赢了陛下七把。

很无聊,没有任何趣味性的棋局。

“好吧,好吧。”乌迈趴上棋桌,姿态慵懒,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空出一只手随意挥了两下,“赶紧去,等教完了那个你宝贝继承人,记得带进皇宫里让她陪我玩玩。”

见西索已经走远,乌迈不忘在他背后着重提醒道:“千万别忘了啊————别小气行不行?我们下次下棋约什么时候?明天怎么样?”

西索:“……”

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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