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莫名冷了下来,林默偷偷抬眼瞄着玄衣指挥使的脸色,自是无法从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瞧出什么,只在心中嘀咕撇去身份不谈,这人长得真是好看极了。
似是有所察觉,一双如蕴寒潭的眼扫了过来,惊得林默呼吸一滞,头低的更深了。
也就错过了沈逸白接过钥匙转身离去的画面。
“小哥,你家主子可是雪女族曼华仙子?刘启又是怎么一回事?”看着领头上司潇洒离去的背影,娃娃脸揉了揉脸,一把搂过林默,挤眉弄眼地问道。
瞧出林默一脸无奈,娃娃脸更加起劲:“当真如传闻那般神异吗?还有你可见过她不带面纱的模样,漂亮吗?”
还未走远的沈逸白闻言,脚步稍顿。
虽是惊鸿一瞥,却也将那张芙蓉面看的真切。最主要的是他早已死寂枯井般的心湖竟被激起点点水花。
许是因为那双眼,像极了婧姝妹妹。
更像极了妩妩。
'妩妩'二字似有魔咒,缠绵于唇齿间便止不住为之心颤,沈逸白喉间一紧,旋即脚步加快朝后堂走去。
刚转过回廊,他再也忍不住喉间瘙痒,压抑着连声低咳。
少顷,煞白的脸上泛起异常的红晕,沈逸白眉头紧锁,短短几步路竟是用上轻功,飞掠闪身进了客房。
甫一进门,鲜血喷涌而出,空气中霎时弥漫起甜腻的气味。
心脏似是生出一团火焰,沿着血管筋脉流经周身,血液蒸腾成层层血雾。下一刻,蚀骨的冰冷从脚底向上蔓延,极致的寒与热在经络中冲击对撞。
沈逸白靠在门扉上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跌落倒地,因着剧痛不停颤动的身子蜷缩成一张破弓,反复在熔炉和冰湖间锤炼摔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刻犹如一岁之久,一切褪去再度平静下来时,沈逸白大口喘着粗气,反复浸湿又炽干的衣裳硌得人生疼,挣扎间露出的白色里衣沁出片片血迹。
他却顾不得这些,只双眼焦急地搜索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掷出去的东西。
那是一个女子手掌大小的吊坠,通体雪白,根根绒毛随风摆动,似天边最洁净的云。
沈逸白痴痴地望着未沾染污秽的吊坠,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阿兄,我的及笄礼你便送我个带着毛坠子的绦带吧。】
彼时,说这话的妩妩眼神澄明又柔软,叫他一眼便想到了山涧中白貂。
白貂稀少难寻,他在南岭山脉找了整整半个月,饿了啃干粮渴了饮山泉,日夜不歇,也就寻得五只白貂,取它们前胸最柔软的绒毛,才制成这么个巴掌大的坠子。
可当他揣着亲手做的礼物和一颗激荡的心,满腔喜悦地策马回京,却得知沈家谋逆义父伏诛的消息,一时直觉地陷天塌,眼前一黑摔落马下。
等他疯了般回到沈家大宅时,留给他的只有烈火焚烧过的断壁残垣和一具焦尸。
沈逸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在山中呆了半月,他的人间就成了地狱。
……
夏日的雨来得急停得快,不过半晌又有艳阳高挂。
沈婧妩纷乱思绪稍稍平复,秋桑便推门而入:“姑娘,那些锦衣卫让咱们出发。”
待收拾妥当,戴上面纱,二人便下了楼。
客栈门口处已停了辆蒲帘马车。
打眼看去,跟在沈逸白身边的娃娃脸正流窜于身披软甲的人群中间,这边指使几下那边提点几句。
倚在门扉上的林默瞧见沈婧妩,向前迎了几步,跟在她身后低语道:“肖左说…哦,就是那边最聒噪的小子,他说刘启已经差人接手转移了。剩下的这些人护送咱们进京。”
而后又稍显迟疑地开了口:“不知指挥使大人……”
话音戛然而止,就连呼吸都似乎滞了一瞬。锦衣卫们的动作也都随之停下。
周遭霎时寂静无比。
“哒哒哒—”
马蹄声不疾不徐地响起。
沈逸白高坐马上,腰背笔直,浴光而来。玄色大氅下换了一件暗红长袍,往上一张薄唇朱红中隐隐透着乌,衬得脸色惨白异常。
沈婧妩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人,难忍胸中激愤。
昔日的如琢如磨谦谦君子和如今的阴险毒辣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头子,到底哪个才是他?
镇抚司指挥使,皇帝近臣,非心腹亲信不可任。
究竟是神龙不见首尾的指挥使大人乔装做了小小沈家义子,还是替圣上剜去沈家这个掌心刺成了堂堂指挥使。
沈婧妩衣袖下的手紧紧攥起,指甲划破掌心带来阵阵痛意,却难抵她心底万分之一的痛恨和厌恶。
听过肖左汇报的沈逸白此时却偏头看了过来,直直地撞上她的目光。
待看清楚那双眼里的憎恶,他的心底猛然涌出针扎般刺痛,下意识地逃开视线。
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一年来,无数人投来憎恨、厌弃、鄙夷、嫌恶的眼光,他早就习惯甚至视若无睹。
可今日竟然会为一个陌生女子的眼神心悸,更是在短短半日不到就因她失控两次。
想到这里,沈逸白眼底逐渐弥漫起杀意。
“头,直接送入宫中还是...”一声带着颤音的询问飘来。
肖左战战兢兢地看向马背上的人,着实不明白指挥使大人怎么突然盯住自己不放,眼神愈发锋利,甚至还沁出了杀意。
这声轻问如风吹散了杀气,也把沈逸白吹回现实。
入宫?是了,她是曼华,是皇帝宋明昱要的人。
随即,他的脑海浮现出一张张脸,或眼角眉梢、或琼鼻樱唇、或面容浅笑,多多少少都带着几分婧姝妹妹的影子。
宋明昱搜罗来这些女子圈禁在后宫,作出一副惦念亡妻用情至深的虚伪模样。
可谁人不知,先沈皇后乃是被皇帝当庭斩杀。
用婧姝妹妹的死成就自己为君的大义凛然,死后还要继续利用她,避免落下个薄情寡义的污名。每每想到这些,沈逸白都恨不得剁了狗皇帝送下去给逝去之人赔罪。
可如今,大局未明时机未到,他只能一忍再忍。
宫中那些女人他只当眼不见为净。但这个曼华,她那双肖似婧姝妹妹的眼睛,总是不能让他平心以待。
单她那雪女族的身份传言,宋明昱本就不会放过,更何况,这幅容貌……
沈逸白一时间思绪如麻,胸中憋闷,如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出,毫无舒缓之力。
侧身深深凝望着那个带着面纱的女人,片刻后在心底长叹一声,用力勒紧缰绳策马远去。
沈婧妩愣愣地看着那人转眼就成了远方一个黑点,怎么突然就跑了?
转而看向呆着原地的肖左,只见他表情木然,眼神空洞地瞧着远处的背影。片刻后似是而非回了神,抹了把脸,便又恢复了跳脱模样。
周围的锦衣卫也见怪不怪地继续各自的活计。
这种事怕是没少发生。
怎么一年不见,这人还多了个阴晴不定的毛病。
沈婧妩默了一瞬又止不住暗自嘲讽【只怕这才是真正的沈逸白!如今该是不用再装做谦和恭谨。】
转眼工夫,肖左便窜到眼前,满脸堆笑:“曼华仙子,您请上马车,咱们兄弟们护送您入京。”眼里毫不掩饰地透着好奇。
秋桑冷眼瞧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偷偷翻了个白眼,上前一步托住她的手臂:“姑娘,咱们上车吧。”
沈婧妩扫过肖左探究的眼神,不在意地笑了笑,径直走向马车。
稍稍坐定,便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翻开来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
茶香袅袅车轮汩汩,沈婧妩眼随手动,手指划过每个人名的生平及官职调动。这个动作她已重复不下百遍。
这里记着的是自父亲死后,朝廷六部及军队内部的人员变动情况。
沈婧妩闭上眼,在脑海中把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往来,一点点地串起来,如同虬结交错的树根。
根系团团围绕,便是大的小的利益同盟,相互勾结联络,交织成一张张官僚丝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这丝网中间的人正是——郭成彦。
沈婧妩猛地睁开眼,快速扫过册子,盯住郭成彦的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来回打圈。
此人本是兵部左郎中,掌武官之勋禄品命,主管武官品阶事宜。他原不是声名显赫之辈,却在沈家事发之后不到月余,连跳三级得任兵部尚书。
自他上任,兵部左右侍郎接连换人,其中掌管军队名籍和调令颁发的左侍郎更是郭成彦的同窗好友。
原兵部尚书和左侍郎相继于半年内暴毙,兵部存放卷宗的库房也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哼——”沈婧妩冷哼出声,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之人是谁并不难猜。
轻撩起窗帘一角的秋桑被这声冷哼惊地松了手,瑟瑟缩缩地问道:“姑娘,可是不愿进京?”
闻言,沈婧妩方才醒过神来。
车外商户的沿街叫卖和人群谈笑呼喊声不绝于耳,食物和香粉交织混合的香气丝丝缕缕渗入鼻子。
竟是已经进了城?她生于此长于此却从未真正亲眼见过的京城。
伸手掀起帘子,沈婧妩贪恋地看向外面的一切,一一辨认着,卖着爹爹带回过糖糕和饷食的小摊酒楼,还有阿姐买来珠钗胭脂的脂粉铺子。
眼底热意袭来,泛起水光。
“爹爹,阿姐——”
热闹喧嚣的长街渐行渐远,沈婧妩情不自禁探手去抓,却徒留一场空。
马车徐徐停在皇宫的一侧角门,再次抬眼,她眸中泪水已被怒火烧干。
这巍峨宫殿的主人曾是为将者辅佐效忠的储君,也曾是新嫁娘翘首期许的良人。
一朝登顶,斩忠良杀发妻,毁家灭族。
阿姐何辜,沈氏族人何辜,沈家军何辜!
帝王天威,她沈婧妩便要撕了这天,还世间一个清白。
抬手招过林默,侧耳低语几句,她便径直走入宫门,决绝中透着莫名的亢奋。
殊不知,这一幕全然落在隐在角落里的人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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