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雪的目光掠过一旁观战的沈灼渊，又转向众弟子：“修炼之道，漫长而艰辛，非一日之功可成，尔等务必量力而行，循序渐进。”

“谨遵雪尊教诲！”众弟子齐声应和。

沈灼渊却置若罔闻，目光灼灼地追随着无烬雪的身影。见他要走，当即吐掉叼在嘴里的莲枝，三两步追了上去。

“雪尊大人。”拖长了尾音，像只挠完人还要讨赏的猫儿，“我可是头一个完成考核的，怎的连句夸赞都舍不得给？”

那上扬的语调里裹着几分委屈与戏谑，偏生眼神又亮得灼人，活脱脱在质问：凭什么只给李然宗开小灶？

围观众人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无烬雪脚步微顿，转身时银发倾泻。他望着那张永远没正形的笑脸，琉璃瞳中竟泛起一丝罕见的柔光：“确实……不错。”

沈灼渊指尖一颤，准备好的满腹调侃突然在这一刻卡了壳。他怔怔地站着，连惯常挂在嘴角的痞笑都忘了维持，仿佛一只被捏住后颈的灵兽。

无烬雪见他没反应，觉得是不是自己夸奖得过于草率，略加思索后，又补充：“太素羽化经的蠹蚀遁甲，九转还魂丹被调换的君药，你能一眼看穿玉髓芝与寒髓花的药性相冲，识破天工开物的伪篇，实属难得。”

沈灼渊凝视着他，无烬雪亦回望，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织，恍若穿透岁月，触碰到了记忆深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上一世的无烬雪，对沈灼渊说出的赞许少之又少。

思及此，沈灼渊嘴角泛起一抹嘲讽的微翘。原本这位司法神君的冷峻，并非对所有人都铁石心肠。

“既然雪尊大人觉得我表现好……”他忽然凑近半步，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是不是该给点奖励？”

话音刚落，众人齐齐不动神色地往后推了推，就连呼吸都放轻了。

沈灼渊此人胆量非凡，这几日的相处中，门下弟子无一幸免于他的捉弄，与他共居一室的李然宗更是对他不胜其烦。

灵风正要上前呵斥，却被江昙拦住：“雪尊未言，我等不宜僭越。”

“……”灵风默然，遂不再过问此事。

令人意外的是，无烬雪既未动怒也未离去，反而问道：“你想要什么？”

“下月初的人界巡查，”沈灼渊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雪尊阁下带我一起去呗。”

无烬雪沉默片刻：“本也打算带你一起去。”

李然宗闻言猛地攥紧双拳。按规矩，新入门弟子根本不能参加实战试炼，如今雪尊竟要带沈灼渊去，那自己……

“你也跟着一起去。”

李然宗又愕然抬头，眼中惊喜与不确定交织。回神无烬雪却已转身离去，雪色衣袂消失在云霭之中。

待他走远，清羽崖顿时炸开了锅。有艳羡的，有沉默的，更有愤愤不平的。人界巡查向来只有成仙弟子才能参与。

多少仙家苦修十载，尚不得此机缘，尔等新晋小辈，何德何能？

卫子谦佛了佛袖口并不存在的灰，随后抱臂冷笑：“还是司法神君疼弟子。咱们别说试炼了，连给四大神君端茶递水的机会都没有。”

“呵，莫非如今仙缘不看修为，倒要看谁的门路更硬了？”

“灵风师兄昨日才说，未成仙者不得参加实战试炼。”赵路遥指尖轻叩剑鞘，青霜剑发出不满的嗡鸣，“怎么到了天道宫，规矩就变了？”

“是啊，两位仙友初登天界，便得如此厚赐，不知有何过人之处，可否指点一二？”

沈灼渊收回凝望无烬雪的目光，转身时红莲纹在颈侧一闪而逝。他淡淡睨向那几个弟子，眼底霜意凛冽，背在身后的手指业火凝于指端，杀机已至。

“与其在此嚼舌根。”李然宗突然横跨一步，恰好挡住沈灼渊的动作。他冷眼扫过对面众人，目光在赵路遥和卫子谦之间来回巡视，“不如回去多练几式剑招。”

青霜剑猛地出鞘三寸，赵路遥眯起眼睛：“你这是在教训谁？”

“雪尊如何行事，”李然宗指尖按上腰间玉牌，上面“天道宫”三字泛起寒光，“还轮不到你们置喙。”

卫子谦突然嗤笑一声，这位人间皇族后裔，正要反唇相讥，却见沈灼渊不知何时已站在李然宗身侧。

那人明明笑着，眼底却冷得吓人。

“诸位这么羡慕，”他随手抛着一枚铜钱，“不如我帮你们向雪尊求个情？”

铜钱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场中霎时寂静下来。而那枚铜钱竟竖直插在了青石砖缝，纹丝不动。

赵路遥鼻腔里哼笑了一声：“我等岂敢指点雪尊？只是天界规矩明明白白。未得仙位者不得私自下界。”他转向灵风，拱手道：“敢问灵风师兄，若我等今日都得甲等，是否也能参与人间试炼？”

江昙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

“……”

灵风面色一僵，司法神君要带这二人下界的事情他尚不知情：“此事……还需禀明天尊定夺。诸位当务之急是先完成考核。”

眼看赵路遥还要争辩，沈灼渊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还考不考了？不考我可回去睡觉了。”

江昙当即挥手设下结界：“考核继续，不愿参加者可自行离开！”

赵路遥狠狠地瞪了一眼沈灼渊和李然宗，随后悻悻退回了原位。

远处的云霭中，无烬雪的目光始终未离开沈灼渊。

蚀文碑考核乃天尊所设难关，即便是太玄宗少主李然宗都难抵反噬，可这散修竟举重若轻地破解了。

“你觉得……像他吗？”无烬雪声音飘忽。

天官摇头：“我特意查过冥界生死簿，毫无踪迹。”他顿了顿，“当年终雪鉴下，他魂飞魄散，我连他一丝残魂都未曾寻见。”

“可曾见到酆都君？”

“未曾。”天官长叹一声，“酆都君神龙见首不见尾，连阿修罗王都摸不清其底细。玄冥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来……其实力更胜当年的沈灼渊。”

二人并肩而立，目光都落在那个嬉笑的身影上。

“不过，白莲主，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沈灼渊不可能重生的。”周身即使有结界，天官依旧压低了声音。

“他虽是业火红莲化身，又得了灭世黑莲之力，可终雪鉴是唯一能伤他的武器，以他的性子，若真重生归来，第一个与之为敌的便是天尊。”

无烬雪静立如渊，眸底霜寒未动。

天官所言确为天机。

若那人当真归来，必先掀翻三界风云，剑指天尊，而非如眼前这散修一般，在此与普通弟子针锋相对。

三界之中，无人可敌沈灼渊，这可不是大话。十二品业火红莲承自混沌青莲，万法不侵，因果业火燃尽诸天。

纵使无烬雪身为净世白莲化身，亦难撼其锋芒。能伤他的，唯有本命法器终雪鉴。

但也仅止于伤，不足以令他形神俱灭。

更何况，彼时的沈灼渊已吞噬灭世黑莲，业火与毁灭交融，几近无解。

可那日……终雪鉴为何能让他魂飞魄散？

是因自己更强？

绝无可能。

天官眉间隐现忧色：“你此番破例携他们下界，众弟子心中已生妒火。”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日后这二人，怕是要受些磋磨。”

无烬雪的眼眸如寒潭：“若连这点心境都勘不破，何谈大道？”

还有半句未言：以那散修的性子，吃亏的只会是旁人。至于李然宗，更非任人拿捏的蝼蚁。

天官摇头，袖袍翻卷间化作一缕清风消散。

无烬雪独立在云巅之上，衣袂未动，直至最后一名弟子踏出试炼之境，才乘月而归，身后留下一道白绸一样的霜痕。

……

沈灼渊踏着暮色回到福地，随手将考核玉牌扔在案上，换了身衣服便去净寰云殿找无烬雪。

这一路行来，沿途洒扫的仙童见了他都避让三分。

自这位煞星上月被无烬雪收入天道宫，三十三天境就没安生过。前日把司命星君的命簿涂改成连环画，昨日又当着西王母的面说蟠桃酸涩。

今日考核时更是一剑劈了试炼台的千年玄铁柱，惹得灵风和江昙脸色大变，他却笑着卖惨说失手。

自他到来这些时日，江昙已决意放弃对他的教诲，毕竟沈灼渊对任何人的话都充耳不闻，哪怕面对天尊，他也总是冷言冷语，不时还要加以嘲讽。

知道的是他来修仙的，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来反天界的！

每每有人找他诉苦，江昙都苦不堪言，偏生每一桩都卡在天规戒律的缝隙里，叫人抓不住错处。

濯心水阁中，无烬雪正在独酌小憩，如今三界太平，司法神君反倒成了闲职。

莲心处的亭台被翠叶环绕，微风拂过时，白莲随主人心绪轻轻摇曳。沈灼渊偶尔也会隐去气息躺在屋顶喝酒，每次都要等到无烬雪歇下才离开。

前世初遇时，红莲主没脸没皮地凑上去，惹得无烬雪眸色一寒，化作漫天霜雪消散。

时隔千年，沈灼渊想起那抹清冷背影，唇角仍不自觉勾起，忍不住想去逗弄他，只觉这朵白莲……甚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