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雪破例带新弟子下界的消息，终究如一滴墨落入净水中，在天界层层荡开，再瞒不过天尊耳畔。

四大神殿的弟子早已议论纷纷，明里暗里讥讽天道宫弟子特殊，连天规都能轻纵。那些低语如附骨之疽，即便掩耳亦能闻声，更何况天尊座下耳目通天。

启程前日，天尊踏云而至，鎏金袍角扫过净寰云殿的玉阶，威压如渊，惊得池中灵鱼纷纷躲入莲叶之下。

唯有一尾银鲤反常地浮出水面，鱼目泛着妖异的红芒，似窥伺，又似挑衅

“这届弟子中，确实属他二人天赋最佳。”天尊的指尖在玉栏上轻叩，每一声都似天道钟鸣，震得池面凝结出层层霜花，“只是天界规矩森严……若人人效仿，秩序何存？”

殿外回廊的阴影里，沈灼渊懒散地倚着朱漆柱，指尖把玩着一枚铜钱，翻飞如蝶。

听到此处，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铜钱在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线，“叮”的一声落入莲池。

池中那尾银鲤突然跃起，精准地衔住铜钱，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天尊的袍角。

大不敬。

天尊眸色微沉，却未动怒，只是袖中金线隐现，似是天道法则流转。

无烬雪曾说过会亲自向天尊解释，却迟迟没有行动。

这些日子，天尊一直在等他来寻自己。就像此刻，天尊知道沈灼渊正在暗处窥听，也知道无烬雪仍在置气。

池中一株白莲无端绽放，花瓣凝着细密冰晶，如雪砌玉雕。天尊目光落于其上，眼底深不可测，却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白莲主。”他淡淡道，“你可知此举会让其余弟子如何看待你？”

无烬雪立于莲池畔，衣袂如鹤翼般舒展。他的指尖轻触那株绽放的白莲，冰晶簌簌落下。

“规矩既由天定，”他抬眸，眼底雪焰灼灼，“自当由天破。”

天尊袖中金线骤然绷紧，却又在瞬息间松弛，最终化作一声轻叹：“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

池中万千白莲在这一刻同时绽放，花心泛着淡淡金芒，如天谕昭昭。天尊转身时，整座莲池已覆上一层薄冰，寒意凛冽，却未伤及一花一叶。

“白莲既已绽放，本尊便再信你一次。”

“只是……”云阶之上，天尊脚步微顿，未回首，只余一句低语随风散去，“莫要再让本尊等三千年。”

无烬雪静立原地，云霞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如一道孤绝的雪痕，刻在天际。

直到最后一缕鎏金光晕消散于天际，莲池上的薄冰才悄然化开。那株最先绽放的白莲开始凋零，一瓣纯白无声飘落，被无烬雪接在掌心，莹润如雪，却又在触及肌肤的刹那，化作一缕清寒雾气。

“哗啦。”

银鲤跃出水面，吐出的气泡在水面凝成笑脸模样，转瞬又“啪”地碎开，似乎在无声地嘲弄。

“出来。”

沈灼渊从廊柱后晃出身影，衣摆还沾着未干的池水。他懒散地往莲池边一坐，歪头打量着无烬雪被天光描摹的侧脸，笑意轻佻。

“雪尊大人好大的面子，连三界之主都要低眉认错，倒真是，”他指尖一挑，一缕三昧真火窜起，映得眸底灼亮，“……稀奇。”

无烬雪未语，只是垂眸凝视掌心那瓣渐渐消融的白莲，任清风拂过发尾的玉莲扣，叮咚清响如碎玉落盘。

“若是为难，”沈灼渊突然捞起一尾银鲤，指尖窜起三昧真火吓唬它，“我可以不去。”

“倒是头一遭。”无烬雪淡淡地开口，“你竟会知进退。”

银鲤在沈灼渊掌心拼命扑腾，溅起的水珠沾湿他眉梢，他却笑得愈发肆意。

“我无所谓啊。”他的指尖火焰倏地一收，化作一朵白莲，焰心微蓝，莲瓣却如真花般舒展。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语调轻慢：“只是好奇，为什么人人都挤破头要来上界修仙？”

池面泛起一些涟漪，那瓣白莲在无烬雪掌心微微发亮。

“求个解脱罢了。”无烬雪的声音轻得像莲瓣落水。

沈灼渊伸手截住那瓣下坠的白莲，指尖火焰将花瓣托在半空。

“那雪尊大人度我吗？”火光映得他眉眼灼灼，“不如现在就开始？”

“毕竟当了神仙就能像天尊那样。”忽地，他指尖一弹，火焰莲花飘至半空，幻化成一尊缩小版的天尊法相，连袖中金线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把不要脸的事，”他歪头一笑，火焰小人正了正根本不存在的冠冕，嗓音压低，学得极像，“做得如此端庄。”

二十四忏玉链“唰”地缠上沈灼渊手腕，犹如雪蛇绞杀猎物，瞬息将那火焰法相绞碎，火星四溅，惊得池中银鲤四散而逃

“学得不像。”无烬雪那双琉璃瞳微眯，玉链寸寸收紧，勒得沈灼渊腕骨生疼，“天尊的金线……”他嗓音极轻，却如寒刃抵喉，“是从指骨里抽出来的。”

沈灼渊闷哼一声，却笑得愈发张扬，眼底映着未熄的火焰。

“原来雪尊阁下也会讲笑话？”他晃了晃被捆住的手腕，玉链叮当，仿佛在嘲讽，“那这根捆仙索……莫非是您拔了谁的筋？”

刹那间，满池白莲齐齐闭合，似在规避一场不测之祸。

……

冥界，九幽禁地

浮世三千劫，最灼心者，不过故人重逢。

子夜时分，万鬼蛰伏。

沈灼渊一袭墨袍拂过猩红忘川，足尖踏碎浮于水面的怨魂残念。彼岸花海在冥风里摇曳，犹如血浪翻涌，绵延至天际尽头。

他立于奈何残桥，掌心幽焰骤起，一道扭曲鬼面自黑炎中浮现，嘶声低笑。

“三千年了，酆都君这盘棋……可还尽兴？”

那声音沙哑如裂帛，从九渊最深处传来：“酆都君，你既借这散修之躯归来，又何必再与那无烬雪纠缠？终雪鉴的教训，可是还没尝够？”

“教训？”沈灼渊低眸，指尖轻抚焰中鬼面，忽而轻笑：“这一劫，本君要看他亲手。”

话音未落，幽焰暴涨，瞬息将鬼影焚作青烟。

他凝望冥火跃动，眼底倒映着猩红莲纹，唇边弧度似嘲似叹：“……将这虚伪天道，焚作劫灰。”

九幽冥火轰然绽开，红莲业相吞噬残魂，桥下忘川竟为之沸腾！

“啧，连自己分身都烧？”玄冥真君踏着冥雾而来，玄袍翻飞间露出腰间森然骨铃，“怎么，被你那白莲主赶出洞天了？”

沈灼渊随手一挥，一朵红莲即刻绽放在玄冥身上，莲叶舒展而开，瞬间封住了他的口。

“明日天界弟子开始试炼，人仙两界弟子皆会下界。”他的声线冷如霜刃，“传令九幽，凡有妖魔作乱者，本君抽其魂填入幽冥灯，永世灼烧。”

玄冥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猛地扯落唇间红莲，灼痕在指尖嗤嗤作响。

“酆都魔君何时改行当护法天神了？”他忽然凑近，笑得恶意昭彰，“莫非是怕……那位清冷仙君再因你受天刑？”

“……”

沈灼渊眸底的红莲业火倏然一滞，玄冥的话如淬了毒的冰锥，狠狠钉入他心头。

他指节捏得发白，喉间滚过一声压抑的冷笑，却终究未吐半字。这厮戳中的，恰是他最不愿承认的软肋。

若因妖魔作祟搅了试炼，九重天上那道清冷身影，怕是又要在凌霄殿被参。即使三千年轮回，九重天诛神台上那道染血白影，始终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滚。”

冥雾暴卷，他踏碎漫天赤色花瓣消失无踪。

玄冥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指尖摩挲着被红莲灼伤的嘴角，向虚空轻笑：“沈灼渊啊沈灼渊，轮回两世，你终究放不下那株净世白莲。”

冥河腥风卷起他玄色衣袂，腕间骨铃发出诡谲脆响：“待来日身份败露，不知他手中终雪鉴，还会不会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