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入局

温和多年的沈善道一朝动怒,开除燕大48名学生,来诉苦伸冤求公道的‘苦主’众多,家里的男人豁不开脸面找学校讨要‘说法’,所以来这的多是哭哭啼啼的妇道人家。

学生哭一波,妇人哭一波,哭得好好的大学门口成了大型哭丧现场。

“由她们哭,有本事,哭倒我燕汀大学的城墙,哭死我沈善道好一个大活人!”

校长办公室,沈校长余怒未消,在场的多数人你看我我看你,其实并不晓得以顾画楼为首的师生做了多丧心病狂的事儿。

但能惹得这几年都在修身养性的‘沈狂人’大发狂性,想也知道,事儿不会小,更不会好听。

弄不好,是建校以来最大的丑闻……

“去去去,少烦我,忙你们的去!谁来也不管用,顾厌春亲自来,事亦无转圜!”

“……”

好家伙。

顾老爷子都不喊了,直呼其名。

谁也不敢触这头暴怒母狮子的霉头,各个管好自己的嘴,别什么狗屁话都秃噜出来。

燕大校门口。

“让让!让让!”

“哎呦,大娘,先别忙着哭呢,让让,挡道儿呢。”

大娘?

你喊谁大娘?

荀熠他娘孙氏仰起哭花了的脸,带头的壮汉一瞪眼,吓得妇人忙让开几步。

“哭丧现场”闯入几名“不速之客”,等男人女人发现供他们“表演”的舞台遭人占了,荀熠哭音一顿。

这是做什么?

看热闹的、哭丧的、诉说委屈的,不分你我齐齐朝同一方向望去。

怎么还盖着红布?

咚!

这声响好似砸在心底,砸得人心事沉沉。

横着抬过来的物什立在众人眼前,壮汉大手一扬,唰!掀开好大一块红布——

丈高的石碑深入地下三寸,岿然不动地扎根在那,仿佛那里原就该“长”着一座碑。

碑上有字。

能进燕大的学生哪个不是天之骄子?

论识字,没多少人比他们强。

荀熠逆光看去。

裘绍坤冷不防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往碑上瞧。

印炫面无血色地瘫坐在地,扬起头的一瞬间,想到的是校长冷厉无情的那双眼。

不……

他不敢看。

又不敢不看。

陈四左脸顶着男人蒲扇大的巴掌印,他娘在一旁催问:“写了什么,写了什么?你这娃子,快说呀,急死我了!”

写了什么?

视线与碑文相撞,陈四眼前一黑。

跪在这里的48名学子同时感受到深深的绝望。

不识字的路人不耻下问:“这是什么?写了啥?”

不!

别说——

“这是……耻辱碑!”

“是耻辱碑!沈校长将师生49人的名字,一齐钉在了耻辱碑上!”

一瞬间,人声哗然。

竟然不是简简单单的开除事件?

这些人、这些人做了什么?

不明内情的人见了这碑,想说“罪不至此”,可写这碑文的人,是沈善道啊。

一力撑起燕大脊梁,惜才如命、嫉恶如仇的沈校长。

沈校长会无缘无故冤枉自己的学生?

世人谁不晓得,沈校长生平最恨之事,是奸、恶、蠢、毒!

世道沧桑,人心还没老,还没忘却几十年来那道不畏强权、持守善道的身影,没忘记她的名声经过千锤百炼方成,不是一蹴而就。

一座耻辱碑,明明白白昭示了写碑人的怒与火。

只是矗立在这,效果堪比沈善道拿着带毒刺的鞭子在他们血肉之躯不停鞭挞。

一道道视线有着一座座山的重量,直直压过来,压得荀熠脊背弯折,压得他呕出一口血。

“我儿呀——”

女人爆发一道哭声:“是谁恨你入骨,是谁要毁了你的前程?冤枉!沈校长,我们冤枉呐!”

一人哭,几十人应。

到处都乱糟糟。

是啊,是谁在害他?

荀熠死死攥紧拳头。

是谁敢以狂人为刀,一刀刀割下他的血肉?剔除他的骨头?

是谁?

思来想去,他念出一个人名。

“薛戾……是薛戾……”

他进了揽月社,给了他们希望,又毁去他们赖以存活的全部。

薛、戾!

他恨得牙痒。

薛、戾!!

“冤枉啊——”

48个学生背后站着至少48名家长,一人哭一嗓,喊一句冤,也够热闹了。

偏偏沈善道觉得还不够热闹,于是在校门前立了一座高三米三的耻辱碑,扬言耻辱碑在前,表功碑在后,燕大有耻辱碑,亦有表功碑,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与天无尤,与人有尤。

双碑同一天立下,谁也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表功碑上,不想人们站在耻辱碑前指指点点。

沈善道身为燕汀开创者,她,就是燕大的天。

天定人罪,人难逃其咎。

“漂亮!”

刀锋利,握刀的人杀起贼来才快意。

霍青荇喊了酒楼说书先生来家里讲燕大校门前的那出闹剧,大太太勉强陪着女儿听完,嗔道:“你呀你,唯恐天下不乱。”

她挥挥手,下人领着说书先生去拿赏钱。

霍青荇翘着二郎腿:“娘你说错了,这叫做人作恶自有天收。沈校长统辖一校,不惩奸除恶,以后燕大就人人行恶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行恶?”

“因为耻辱碑啊。沈校长敢用自己一生的名誉立此碑,我不敢不信。”

宋薄秋横她,又说不出这话有错。

“这下可好了,前有耻辱碑,后有表功碑,一耻一荣,看谁还敢作奸犯科,触犯校规,行不轨之事。”她笑了笑:“这法子甚好。”

“甚好”两字她念叨了没有八回也有五回,宋薄秋听烦了,扭头问:“老爷说何时回来?”

管家恭声道:“晚八点,准时回。”

晚八点。

她看了眼钟表,距离晚八也就差一个半小时了。

“我回房歇息,你们玩。”

她匆匆上楼。

霍青荇百无聊赖地轻挑眼皮,目送亲娘走出几步,倏尔笑道:“阿姐,沈校长不愧是我敬重的大前辈,奸人得惩,我最爱看这戏码了。”

她完全当这是一折戏看,白微心弦放松,音量放轻:“有校长出面,我也放心了。”

不久之前,她还担心顾画楼骚扰带坏她的阿弟。

自从得知惊蛰被骗去兴平坊,她便一直在暗地搜寻顾画楼的把柄。

搜寻的工作堪堪起头,那座楼就倒了。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①。’这话,再应景不过。

应城顾氏的顾,是顾厌春的顾。

顾氏的兴荣自顾厌春始,顾厌春二子一女,大儿子又生一女一子,女儿名曰画亭,儿子名曰画楼。

顾画楼的‘这座楼’一昔倾塌,夷为平地,三分的“功劳”要给到顾画亭。

——沈善道这个煞星是顾画亭带去的。

去之前是为还弟弟清白。

结果弟弟不清白,还脏得要死。

这一去,见识了晨鸣书画店地下社团的脏污淫.秽,这个亲弟弟,顾画亭也不想要了。

她甚至懒得给那败类一道眼神。

她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会因为一个败类和沈师吵起来?

顾画楼不配。

但不配的顾画楼,是顾家的长子嫡孙。

明日是老爷子六十大寿,该装扮的都装扮了,只等明日宾客来,处处喜庆的老宅,红红火火,低沉的气压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最先被问责的,是二十六岁留洋归来的顾画亭。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要害死顾家!?”

顾大老爷的咆哮声震动屋瓦,顾画亭狠狠一拧眉,毫不示弱:“我害死顾家?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儿子,他做了什么?他敢说吗?他敢说,我还恶心听呢!”

父女俩针尖对麦芒。

顾小姐戴在头顶的帽子都要气歪了:“先说好,我回来不是来受气的,这家容不下我,我赶明就走!”

“你走!永远也别踏进这道门!”

顾画亭身子一扭,亲娘老子都不想认,说走就走。

顾老爷子叹息一声:“走什么?犯错的不是你。”

有了靠山,有了这句板上钉钉的话,顾画亭心气顺了,不理会她那糊涂爹娘,横眉冷指:“我要登报,和此獠断绝姐弟关系。”

此獠。

顾大老爷火冒三丈:“那是你弟!”

“以前是,现在不再是了。”她语气淡淡:“都在耻辱碑上吹凉风去了,有什么脸面喊我姐?别糟蹋我了。”

她一脸“拒绝受辱”的刚烈模样,愣是怼得顾大老爷无言以对。

是啊。

耻辱碑。

顾家求了几代的清名,养出一个名字刻在耻辱碑的少爷。

顾画楼有才,可顾家哪个人没才?

都被他毁了。

连老爷子功成名就的人都受到隔辈人的影响。

顾大老爷一口气梗在喉咙,不再训斥长女,失魂落魄地噤了声。

“画楼。”

“祖父……”

“你姐姐说你做了不好的事,善道也要逐你出燕大门墙,从今人们提到耻辱碑,首谈你的名,你冤吗?”

“我……”

“好孩子不要说谎。”

顾画楼口风很紧:“祖父,我是被陷害的。”

“是呀是呀,画楼是被人陷害的。”

当娘的帮儿子各种说好话,每个字顾老爷子都听进心里去,听了许久,也累了:“都下去吧。”

“祖父,您不能不管啊!不然咱家都被他拖累了!”

“画亭!那是你弟弟!”

顾画亭气得脸涨红:“要我说多少遍,他不是了!他再没资格了!”

“出去!”

老爷子寒了脸,受不得吵闹。

一家子灰溜溜离开。

门关上,跟了老爷子半辈子的长随一声不吭为他沏茶,他素来晓得老爷子多宠爱画楼少爷。

少爷被惯坏了。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老爷子再是智者,也不可能事事周全,况且,谁会防着亲孙子?

画楼少爷一心蒙蔽亲祖父,莫说亲人,就是外人,也不敢想他会引出这么大的祸端。

少爷让老爷子为难了。

错在少爷。

他不为少爷辩解一个字。

“您喝茶。”

“不是喝茶的时候啊。”

顾厌春摸出压在托盘下的契书。

同时,也记住了一个人的名。

——薛戾。

薛家的儿子,没这等算计的好本事。

这一局,是他孙儿败了。

下一局,是不是他也要败了?

他目光沉沉地想:沈善道为人刚直,却肯将这一封厚厚的契书送过来。

是出于对他的信。

又未尝不是试试他这个老家伙,是不是老了老了,要落个晚节不保的结局。

这契书,他可以藏,可以毁。

藏了,毁了,孙子就保住了。

但毁不得。

这是定他孙子的罪证吗?

是。

也不全是。

这是顾家世代汲汲追求、沉甸甸的清名呐。

.

“娘,祖父他……”

顾夫人安慰儿子:“放宽心,你祖父名重,人脉广,即使你真做错事,圣贤还说了,过而改之,善莫大焉。画楼,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有个好祖父,你是长子嫡孙。”

一言以蔽之——命好。

所以不用同荀熠等人一般,毫无形象地跪在燕大门口大吵大闹哭嚎不休。

吵闹都不管用,反而引来更多人的苛责。

心知事无转圜,女人一巴掌扇在亲儿子的脸上,左右开弓:“说!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我送你来这儿是要你有出息,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你做了什么,你的名竟刻在耻辱碑上!”

陈四脑袋嗡嗡的:“没有,没有,我只想多挣点钱,补贴家用……”

一开始是想多赚钱补贴家用,所以一听荀熠说他们组建了一个日后可以轻轻松松盈利的社团,他想也没想就进了。

进去后才发现,这是个淫窝,到处满了女人的画像。

在这里,他们可以肆意妄为,不必介意世俗眼光。

他是男人,哪有男人不眼馋女人的?

再说,他又没当着白助教的面发骚……

为什么事情会弄成现在这样?

为什么娘要打他怨他?

他还不够惨吗?

为什么所有的错都归在他头上?

“是荀熠,是他教唆我的!”

他大声控诉。

陈四的娘朝荀熠扑去,最后和荀熠的娘厮打起来。两人你骂我“贱人”,我斥你“婊.子”,叫骂的内容震惊路人。

女人打女人,母亲骂儿子,儿子抱着母亲痛哭,零星几个出场的父亲的角色,脸火.辣.辣的,被推搡来推搡去。

“做了什么孽啊!”

“打他!打死他!”

打人的多了,荀熠他娘一个不慎没护住儿子,荀熠被愤怒悲伤的妇人们打破了头,鲜血如注。

裘绍坤他娘捡起一块石头作势砸在荀少爷腿上,吓得荀熠喉咙喊破音——“不是我!是顾画楼!他才是始作俑者!”

顾画楼。

顾老的孙子。

呸!

就是玉皇大帝的儿子,也得为她们儿子的前程负责!赔罪!

所有学生嚷嚷着是顾画楼害了他们,顾画楼成了众矢之的。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少爷您是没看见,那些人疯了似的,你打我,我打你,好像有血海深仇,荀熠脑袋破了,腿被大石头砸中,当时就不好了,裘绍坤半只耳朵被削,印炫伤了只眼,陈四……陈四头发被人薅没了……”他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尚在的头发:“要不是上边及时来人,场面更不好收拾,直接乱套了。”

“那他们人呢?”

“有人保释就回去治伤,没人保释,还在里面关着。”

霍青荇裹着浴袍,抿口红酒,招招手。

下人近前来,躬着身。

“老爷子六十大寿,人多才热闹,在燕大门前闹能闹出甚名堂,要找就找罪魁祸首,养出一个不肖子孙,顾老爷子,难道不需要为此负责吗?”

开除了那么多的学生啊。

原来等待他们都是似锦前程。

可前程没了,名声也没了。

十几年辛苦一夕丧。

总得有人来承受四十八户人家的愤怒。

“去吧。”

下人心头一凛:“必不负使命。”

①出自《桃花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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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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