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辜负好时光了?
白微神情一怔,目不转睛瞧沈小姐含笑认真的眸子,诚然方孔沈家的大小姐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谈吐文雅,气质不俗,可方才这句话,仍旧教人稀奇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
知好色则慕少艾,实乃人之常情。然少年人贪鲜好色,沉溺肉.欲,时日久了,又会浸染成什么样子?
她无法想象。
却清晰地知道,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沈小姐……”
捏白瓷勺的指节松开,白微暂时没了进食的胃口,她声音温柔:“情如水涓涓细流,总好过如烈火,一时绚烂,转瞬成灰。”
前者比不得后者热烈,后者无前者长久。
这道理沈筠当然懂。
只是不愿。
“人生一场,如幻如梦,何必执着于情如火或情如水?开心,不就行了?”
她是实打实‘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派’,更不避讳她有心勾着霍青荇坠入欲河的企图。
白微满眼写着不赞同。
她不动声色审视沈筠,沈筠也在默然无声地打量她,脑海中忽起一念——倘若被眼前人知道她是怎么诱得霍小少爷入网,岂不是要恼死?
白小姐这人……太正派了。
沈筠好奇她和阿荇日常是怎样的相处模式,更深感缘分二字委实妙不可言。
在她看来,阿荇是天生游戏花丛的风流客,便是沈筠不管不顾地一心做她女朋友,也是事先做好了对付许许多多情敌的准备,可白微呢?
白微、霍青荇,理所应当是两个世界的人。
“开心,又能持续多久呢?”白微低声反问,并不需要沈筠回答,继而捏着瓷勺慢条斯理喝汤。
她不需要沈筠回答,沈筠也不想回答,两人面对面坐着,很长时间只能听到轻微的进食声以及呼吸声。
“阿姐,我去喊阿荇,先失陪了。”
“嗯。”
白微喉咙发出浅浅的声。
背对着她准备上楼的沈筠脚步一顿,倏地笑了——白小姐这个人,好生温柔的性情,就连生气都透着旁人没有的克制、礼貌。
她愈发觉得这人好,很令她放心。
这样的白阿姐,无论如何都不会做插足别人爱情的第三者。没人要求她,她也会自我苛求。
君子欺之以方。沈筠挺感激她的到来,见到白微本人,她是一丁点的猜忌、拈酸也没了。
她脚步轻快地去了书房。
白微眼帘微垂,盯着一碗虾仁粥兀自出神。
竟然是这样的沈小姐。
抛开今次见面的相谈甚欢,又和她先前的预感对上了。
是个外表娇柔,内心凌厉,寸土必争、寸步不让的大小姐。
她失笑。
心又在下一秒揪起。
.
“阿荇?还在写呀。”
霍青荇抓抓头发,少见地感到困扰,她放下钢笔:“阿姐醒了?用饭没?”
“醒了,在用。”沈筠为她揉捏肩膀,随意扫了眼桌面整整齐齐的纸页:“下去尝尝甜点水果?”
说到水果,霍青荇确实是渴了。
她下来时,刚好白微结束进餐,仆人端着木托盘离开,她看了眼,笑道:“阿姐还是一成不变的小鸟胃,一碗粥就打发了。”
她拿起一牙泛青皮的哈密瓜,清清脆脆咬一口,汁水在口腔溅开,只觉麻痹的灵魂刹那复苏:“好甜!阿姐,阿筠,一起吃呀。”
盛情难却。
白微手里又多了一牙切好的瓜。
沈筠亲亲密密地挨着‘男朋友’坐下。
三人热热闹闹吃瓜。
气氛说不出来的有点诡异。
霍青荇接连吃了三牙汁水丰沛的哈密瓜,喉咙里的渴暂且解了,对上白微清凌凌欲言又止的眼,她心下一怂:“我、我回书房了。”
“……”
她要走,白微不好强留,两人想亲近又仿佛中间隔着一层的关系,看得沈筠津津有味,直等到阿荇一头扎进书房,她问:“阿姐,逛街去吗?”
白微来京还不忘为她买礼物,礼尚往来,沈筠也想送她一点心意。
左右无事,白微允了她出门逛逛的主意。
两人一者清冷,一者温婉,齐齐出了这道门,招呼都不打,半刻钟后,霍青荇坐不住又跑出来,没见着人,一问才知购物去了。
她在这家里的存在感呢?
阿姐不打招呼也就罢了,阿筠怎么也做这事?
“咱们不知会一声出来,阿荇知道了肯定要气。”沈筠一脸“就要气她”的表情,毫不见外地扭头和白微分享霍青荇在京的种种趣闻。
所说的,大多数是白微没听过的少年意气。
只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就因为事件的主角是她的惊蛰,听起来竟格外有趣。
沈筠领着她去了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边逛边买倒是不觉得时间流逝太快,一转眼,天要黑了。
霍青荇守在家门口望眼欲穿。
黑色的小轿车缓缓停下,见着从里面走出的两人,她先是一哼,之后气笑,瞪了沈筠一眼,顺手接过两人手里的大包小包:“好晚才回家,阿筠,你不要带坏阿姐。”
沈筠笑眼弯弯:“少冤枉我了。”
白微见不得她二人打情骂俏、眉目传情,立在那,隐隐的,虽然没感到刻意的排斥,但就是这种自然而然发生的任谁也察觉不到的格格不入,让她的心生出难以承载的茫然、痛苦。
恍惚她的至亲至爱已经被人夺去。
再不是她的。
冷风一吹,几步外的两人的眉眼官司暂歇,默契地望过来,白微后知后觉地惊醒——惊蛰,又何曾是她的了?
年少的人总有一天要长大。
况乎她还想看着阿弟结婚生子,有幸福的一生。
“阿姐?”霍青荇腾出手来就要碰她的指尖,一进一退,好似是一场意外,就这么错过了。
“天太冷了,快进去吧。”白微的容色看不出一丝破绽,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
没碰到她的手,霍青荇微微一愣,瞬息回过神来,暗恼自己真是个呆子,思虑不周:“快进快进,在外面逛了好久,都饿了吧,刚好可以开饭。”
她嘴里絮絮叨叨,怎么瞅怎么毛躁。
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不就是毛毛躁躁的么?
是她素日太沉稳了。
这份“毛躁”,是因白微的到来激发出的。
沈筠心知肚明。
心底无声一叹。
看看白微,再看看全心全意讨好卖乖以至于多说多错的阿荇,慢慢的,不可与外人道的心事淹没她。
此题无解。唯时光漫长可破。
她寄希望于长情的陪伴打动这人的心,又希望阿荇这辈子都不要懂情爱的真谛。
不懂的阿荇才是她的阿荇。
懂了,就留不住了。
她又笑白微纯情。
可见那寄人篱下的多少年,虽有苦楚,也被霍小少爷保护的太过了,致使在情爱上懵懵懂懂,一窍不通。
然后成全了她。
沈筠看白微再顺眼不过,一顿晚饭,几次三番借公筷为人夹菜。
殷勤劲儿都要越过青荇去了。
白微这顿饭吃得酸酸涩涩,放下筷子,惊讶地发现,她竟提不起那份帮助阿弟‘走正路’的精气神了。
她以为的“歪路”,万一是惊蛰喜欢的呢?
正如她不喜沈筠带坏惊蛰,万一惊蛰喜欢的恰恰是她眼中看为“放浪的”,又当如何?
“阿姐?阿姐?”
白微脊背端直地坐在书房桌前的真皮座椅,霍青荇冲她扬起灿烂的笑:“阿姐,保证书我又写好了,请你过目?”
万字长言。
换了旁时,白微定要一字一句看完,再做打算。
可新写好的保证书递过来,她喉咙一动:“惊蛰……我、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霍青荇一惊,瞳孔震颤:“我的事何时成闲事了?阿姐……阿姐不管我了么?”她上前两步,手臂撑在书桌,可怜兮兮地:“是我太糟糕了吗,惹得阿姐这样说?”
“不是……”
白微轻揉眉心,霍青荇不给她敷衍的机会,绕路过来,身子下蹲,以仰望的姿态看她:“这么多年,我们不是一直这样?怎么今天就要反思了?”
是啊。
一直都是如此。
所以忽然有个人占据了为数不多的亲近位置,白微……也会很不习惯。
“你起来。”
霍青荇慢吞吞起身,扯了一旁的圆凳,就坐在那,切切看着她:“我很用心写的,负责送信的奴才办事不力,我已经罚过了,那些书我也遣人送回应城……阿姐,咱们不是惯来不分彼此?是你在电话里说的,以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你可别推卸责任。”
“什么责任?”
“管着我的责任啊。长姐如母,你不是我亲姐,却比亲姐更好了。”
长姐如母。
白微眼神一黯。
可她这个“长姐”,似乎做得并不好。她也有阴暗的私心,有不想和别人分享的存在。
知道惊蛰有女朋友,和亲眼见到惊蛰和女朋友相处,是不一样的。
起码对内心的冲击,增强了十几倍。
以至于潮水一次次狠厉地冲刷,白微反而看清自己的卑劣。
她不喜欢沈小姐。
不喜欢和她相依为命的惊蛰,和另外一人成家立室,远远地抛下她,以至于“白微”成为暗河底下被带走的泥沙。
她也羡慕沈小姐,羡慕她优渥的家世,羡慕沈家能和霍家处在对等合作的位置,羡慕沈小姐有沈前辈这个姐姐护着,更介意她,轻而易举地夺走她最牵挂的人。
这是白微来此之前没想到,也不想深想的。
“阿姐……”
霍青荇终于握住她的手,冷不防被她指尖的温度凉到,她惑声道:“阿姐,我做错什么了?”
白微的心猛地从千丈之高坠落。
是啊。
惊蛰做错什么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就是好色慕艾的阶段?远的不说,只说当年的她,也是有好些莽莽撞撞的男孩子追求、告白。
“你喜欢沈小姐哪里呢?”
“我……”
霍青荇撞进她宽容柔和的眼眸,耳朵一红:“我说了,你可不要再骂我无耻,骂我不正经。”
白微点点头,分明猜到一部分,仍是想听她说。
“我初时欣赏阿筠的才学,后来欣赏变了味儿,我贪求她的身子,她、她身材很好。我还喜欢她满心满眼都是我,喜欢她偶尔的狡诈魅惑,喜欢她偏要喜欢我,谁来都取代不了。”霍青荇坐在木凳无意识暖着白微冰凉的手指,眼睛倏然一亮:“我喜欢和她做天底下最坏的事,也不算坏的感觉。”
听起来是沈小姐付出更多一些。
白微开始晃神。
“阿姐,我很喜欢女人的身体,喜欢她爱慕痴狂的眼神。”
她第一次触碰女色,是在兴平坊逢场作戏逼着泠月小姐泄了一回,但从头至尾泠月小姐是无法选择的被迫承受。
沈筠却不一样。
她认识沈筠的那一天,就见识到她最隐秘幽香的美好。
女扮男装十几年,还没有哪个女人敢这么主动大胆地诱.惑她。
也是沈筠,让她惊醒她有多迷恋女人的身体,惊醒她异于常人的取向。
她是为色来的,沈筠以色宴款待她。
一步步地,由欲生出欢喜。
“我喜欢她身上的疯劲儿。”
或者说是不撞南墙头不回的叛逆孤勇。
沈筠豁出一切来爱她,就冲这份心,霍青荇也不会无动于衷。
白微蹙着眉,心里固然不说掀起惊天骇浪,也再难恢复平湖般的静与稳,她竭力用十八年来的认知试图理解惊蛰身心灵的寂寞,手却不知何时挣脱对方的掌心,展开那封写了大半日的保证书。
一目十行看完,她唇角扯起一抹笑:“你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霍青荇的保证书,主打一个“认错态度至真至诚”,至于改不改,就很心虚了。
白微看出她字里行间的心虚,也看出她心甘情愿中了沈筠的美人计,蓦的头疼:“那些书册……尽是女女交.合,又该怎么说?”
“这……”她头皮绷紧,一句“谁没点爱好了”死活不敢说出口。
“阿姐……你真的不考虑正式一下性向么?”她睁着无辜的狐狸眼:“女人和女人,真的挺好的……”
“挺好的?”白微心灰意倦,叹了一口气:“你脑袋瓜里怎净是这些东西?还是说,女人和女人,你试过?”
“……”
她名义上还是“男子”,怎么可能试过?
霍青荇张张嘴,喉咙上下滑动,想坦诚女子身份,想完全地展示给白微看,念头一起,便如狂浪袭来,失去理智:“我是……”
她欲捉白微的手搭在腰腹,怎料白微反应比她快多了,惊得急忙甩开,声色冷寒:“惊蛰!”
也不知她误会了什么,要用这般忍怒的眼神看她。
提起来的胆气愣是被这句斥责打散。
霍青荇慢悠悠地懂了她的忌讳和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惊骇,几近崩溃:“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我就想要你摸摸我新买的腰带,看看是不是很可爱……还是说在阿姐这里犯了一次错,就要次次被你忌惮、避嫌,我不是你最爱的惊蛰、你不是我最好最好的阿姐吗?你难得来趟京,待我反没以往亲厚了。一天了,你没有发自内心地冲我笑过一回,纵我再坏,再孟浪,再重欲轻情,是混蛋里的混蛋,败类里的败类,所有人都能远我畏我,你能吗?”
你能吗?
你我亲密无间,不分彼此,互相扶持、支撑、信靠多年,旁人能远我畏我、恨我谤我,你能吗?你能做到吗?
一记重锤毫无防备地砸在白微心口。
书房一片死寂。
霍青荇吸吸鼻子,软声哀求:“我知错了,认错了,你饶了我好不好?你要的保证书我写了,书我也全都送回去了,我心底的见不得光的念想也倒出来了,我不是你以为的清心寡欲的小少爷,没有那么光风霁月,我是坏人,好坏好坏满心算计的赌徒,我差不多把自己倒空给你看了,你不能不认我,不能防备我、疏远我。
“阿姐……”
她嗓音沙哑:“我不该试探你,你喜欢男人女人,都行,都可以。可我有在听你的话好好读书,好好恋爱啊。恋爱不就是那一回事么,总要有我喜欢的我才乐意为之花费时间心思,我不可能因着一个‘男女朋友’的名分上来就爱阿筠爱得至真至纯,爱得那么伟大。阿姐,我也是肉.体凡胎的一介俗人。
“你一来,无形之中仿佛就要和我划清界限,你要我怎样呀,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事事想着你,时时念着你,你却要为一些可笑的缘由把我推开,我情愿你管我、骂我、修理我,也好过‘男女有别’成为横在你我中间的那堵墙。
“阿姐,你当我是女子吧,我不想做男人了,我讨厌男人,我要做你的妹妹。”
“……”
白微眼里噙着的泪花要落不落,听她说出这样的痴话,神情一呆,如坠云雾。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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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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