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喜庆笼罩整座城,烟花“呲溜”升空,炸开大朵大朵的花。霍青荇抬头望去,没感到过年有多好,倒品出几分‘烟花易逝,难觅长久’的萧索。
祖母的意思,她懂。
祖母和爹爹,都看中了沈家的人脉,方孔沈家不单单是重财利的经商之家,西京二沈,一者重利,一者重名,五柳沈家、方孔沈家,合起来才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西京二沈’。
五柳沈家出了一个沈善道,沈善道披荆斩棘多年,底蕴不可小觑。搭上了方孔沈家,等同于搭上五柳沈家,坐上一艘轻易不会沉底的巨舰。
世家大族,少有儿女婚姻真的论情爱的。
成年人论的是利益。
别看先前的合作是霍家压了方孔沈家,她霍青荇逼得沈二老爷低头,哪怕合作,也是霍家占大头,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一时之胜,哪比得过一世安稳?
能碰上沈筠,顺理成章地和沈大小姐谈恋爱,是她的幸。
她娶沈筠,霍家与西京二沈成功做上姻亲,这是强强联合,双赢局面。娶别人,但凡女方条件够不上沈筠的贵重,就是失了智。
爹爹、祖母,都看好这门婚事。
霍青荇吐出一口气,白气飘出来,须臾散尽。
翻过这个年就满十岁的霍三小姐正压着仆人骑大马,仆人半跪在地,备好小姐,霍灵黛一声“驾”,‘马儿’在冷风里跑断腿。
她又笑又闹,长风吹开她的御寒斗篷,仆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了金贵的三小姐,吓得脸色苍白。
霍灵黛气哼哼地打他:“你好没用啊。”
趴在背部稚声稚气的小女孩,两腿颤颤紧张得想给人磕头的年轻仆从。
在这没有风雪只有冷意和无限喧嚣的夜里,构成鲜明的阶级之分。
霍青荇稍微不注意,就会沦为被人掌控、蹂.躏的弱者。
想不被掌控,唯有向前。
爬到最顶峰,成为掌控别人生死的贵主。
眸光错开,她看见不远处郁郁寡欢的霍灵绯——霍青润、霍灵绯,血脉相连的龙凤胎,傻了的霍青润被送往凄凄冷冷的别院,她们这位二小姐,显而易见的心里留了刺。
霍云舟是没注意,一旦注意到,保不齐会以为女儿在对他不满。
身为女儿,在霍家是没有多少地位的。明面上的宠爱被剥夺,也不过是笼子里折翼的鸟。
连普通人都不如。
她捏捏眉心,大步往她的方向走。
“二妹。”
霍灵绯闻声身子瑟缩,咬唇不发一言。
霍青荇看她两眼,却怎么也没瞅见她的脸,她弯着腰,歪了脑袋尽力去瞧,看到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
她感到棘手,问:“哭什么?”
霍灵绯满腔苦楚惊惶无处诉,被她逮着问,愣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砸——好似换了个人,换了一副性情。
观她如此,霍青荇拧了眉,心道:她果然不是傻的。可在霍家,做不成绝顶的聪明人,还不如是个傻的呢。是个傻的,像小几岁的灵黛一样,就没这么多无法承担的心事了。
“你跟我来。”
霍灵绯抽噎一声,没动弹。霍青荇沉了声:“过来。”
她吓得一哆嗦,温温吞吞地挪动步子。
把人看笑了。
“我是老虎吗?又不是吃了你。”
你不是老虎,你比老虎还凶。我以前还奢想你会疼我,将我当做真真正正放在心上的妹妹,可我现在不敢了,我怕了。
我不想做下一个二哥。
她边走边哭,哭也不是嗷嗷的,是幼猫一般的弱气。
跟着霍青荇到了偏僻的角落,庆祝新年的欢呼声频繁入耳,她擦干泪,省得眼泪留在脸颊被风一吹冻了脸,可泪水像是擦不完似的,一直往她指缝渗。
直到有人递来手帕。
“擦擦吧,省得教别人见了以为我欺负你。”
说话的是霍青荇,狠辣无情的霍青荇。
霍灵绯接过帕子,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她嘴角抽搐,心道:这个闷骚。
她把眼泪全蹭在那副帕子。
像揉搓霍青荇这个人。
霍家别墅很大,圈地很广,霍云舟忙着陪妻妾打牌,祖母和阿姐在另一头谈心,青哲、青逸两兄弟跑去放烟花,霍灵黛还小,玩心大。
起码有半小时,没人会来打扰她们。
她放下对霍灵绯的偏见,仅仅当她是自己的倒霉妹妹:“欢度佳节的日子,你还是开心点比较好,否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不满爹爹做下的决定。你是二姨娘的女儿,却没学了她半分识趣。二房没了少爷,剩你一个小姐,难道你兄妹情深,也想陪你二哥在别院浑噩度日?”
霍灵绯脊背僵硬,吓得大气不敢喘。
“人总是要成长的。当霍家的女儿,没外人看来那么容易、光鲜。我害霍青润,是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他有杀我之心,我断无留他之意。生下来的那天起,我们就做不成相亲相爱的家人,只能是对手。不是他死,就是我活。他先越过这道线,就不能怪我绝情。换言之,若他是大少爷,你觉得,他会给我活路吗?”
不会的。
私下里她听过亲哥无数遍的咒骂,恨不得霍青荇早死。
“生在霍家,少爷也好,小姐也罢,都有许多说不出来的无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二房以后发展如何,看你了。”霍青荇认真抬起她下巴:“灵绯,别和我作对,不然,你知道的。”
她恩赐般地松开手,兀自笑了笑,扯过霍灵绯手里攥着的帕子,捏着帕子细心温柔地替妹妹擦拭眼泪。
“别哭了,哥会心疼。”
.
腊梅在墙角悄然盛开。
冬风绕过枝丫,下人推着大小姐来到外间。
白微脸色说不清好坏,寡淡得很,好似整个人被清水洗过。
霍老夫人说完这番话低头捧着鎏金异兽纹手炉,年纪大了,胜在保养的好,手指比同代人的都要好看。她没看白微,似乎笃定白微会答应下来,毕竟这年头,敢公然违逆她的人不多了。
“不。”
“你说什么?”
“我不同意。”
“你不想离开霍家?”这下老夫人是真的惊讶了。
白微记得她的回答——“我想。但不是借老夫人的力,不是以‘让惊蛰忘记我’的方式。”
“你还能以哪种方式?”老夫人指腹抚摸手炉外壁套着的毛绒套子:“白微,我承认你有本事,遗憾的是你还年轻,没见过残酷的风霜,没历过能压死人的风雪。”
就差明着说白微不知天高地厚。
“我是年轻,年轻才敢想敢做,敢拒绝老夫人递来的橄榄枝。”
说到现在,老夫人也倦了:“行啊,我不松口,看你如何自救。”
困在金丝笼里的鸟儿,就该有当囚鸟的自觉。否则被打断翅膀,连起码的漂亮也会失去。
白微迎头吹着冷风,霍青荇穿过成片的梅林朝她走来,少年人明媚耀眼,所有的凛冽藏得好好的,随着她不断地靠近,气质愈发温润,等她站定在白微面前,便像极了和主人撒娇、大胆袒露软乎乎肚皮的小猫。
“阿姐,冷不冷?”
她猫腰替她暖手:“怎么说了这么久?祖母又念叨什么来着?”
“没什么,老人嘛,年纪大了,免不了啰嗦。”
霍青荇从她字里行间察觉到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阿姐毫不避讳地说祖母啰嗦。
爹爹都不敢这么说那位老人家。
她倏然笑了:“还有我嘛,阿姐不想听了,拿我当挡箭牌,左右我离不开阿姐。是个缠人精。”
“哪有自己说自己缠人精的?”
“有啊,我就是。”她推着白微往前走,丫鬟原地愣了会,没好意思打扰‘姐弟’两人。
夜空璀璨,难能可贵的好天儿。
霍青荇和她一起沐浴在星空下,声色醇柔,笑也是发自内心的愉悦:“阿姐伤势未愈,三月份的各省联赛,还要去吗?”
“要去。”
“怎么去?”
“坐轮椅去呀。”白微冲她笑。
一句话,说得又暖心,又漫不经心。
霍青荇沉溺在她好看的笑颜里,好一会醒过神来:“那能行吗?带伤也要去?”
“能行。只要不是死了,爬着也要去。”
“……”
“不用担心我,惊蛰。”
“嗯。”霍青荇拂过她柔软的发丝,低眉轻嗅,等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她心跳漏了一拍,再去看时,阿姐又沉浸在不可言说的世界。
她松了口气,安安静静地杵在那和阿姐一起看向远方。
晚23:35分,在外玩疯的少男少女们如倦鸟归林,齐聚客厅,一家子十几口人,等待新一年的降临。
咚——
新年钟声敲响。
一水的“新年快乐”里,霍青荇趴在阿姐耳边,笑道:“年年岁岁,共此良辰。阿姐,新年好。”
白微腿脚不好,腿部搭着毛茸茸的小毯子,身穿知性典雅的米白色高领毛衣,脖颈围着不属于她的天空蓝围巾——惊蛰抢了她的正红色围巾,两人换颜色戴,还被大太太嘟囔几句,话里话外嫌惊蛰没有长大,皮得像小孩子。
“新年好。”小孩子一样的惊蛰。
霍青荇心花怒放。
等白微再开口说话,她又听不到了。
外面鞭炮齐鸣,吵得耳朵要聋了。
“什么?什么什么?阿姐说什么?我没听见!”
她弯着腰,大声嚷着。
白微笑着扭身捂好她耳朵,在此起彼伏的喧杂声里,轻声道:“惊蛰,我不想离开你。”
“不想什么?”
霍青荇急着追问。
她又不说了。
普天同庆的佳节,欢欢喜喜的背景音里,所有人都在笑。
包括儿子没在身边的二姨太。
霍灵绯看着亲娘扬起的眉眼,再看看爹肆意的眉梢,一改沉容,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她还想当霍家的二小姐。
她不想做弃子。
她好羡慕白微啊。
有大哥全心全意护着,不像我,得到她一星半点的怜悯都要诚惶诚恐。
她羡慕白微,殊不知白微也羡慕在天空自由来去的飞鸟。
“来来来,发压岁钱啦!”
“压岁钱压岁钱!”小小的霍灵黛闹得欢。
老夫人招呼一众小的来领钱,霍青荇领了一份大大的“心意”,背过身去,不见外地塞进白微手心:“给你,你帮我保管。”
“那我的给你?”
霍少爷抢过她的那份:“你的就是我的,我笑纳了。”
她不怕麻烦地带着白微四处‘敲竹杠’,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各有表示,其中二姨太给的最不值钱,念着前些天出的那档子事,她没说什么。
到霍云舟这里,她弯了眉:“爹,不能这么小气吧?娘给的都比你多。”
“……”
霍云舟堂堂‘点金手’,却被‘亲儿子’埋怨给的少,登时气笑了,看看坐轮椅的白微,再看看一脸执著胳膊肘往外拐的长子,大手一挥:“管家,去拿我书房书架三层左边放着的锦盒。”
管家笑嘻嘻应了,蹬蹬蹬上楼,很快跑下来。
年纪一把的人了,腿脚挺利索。
霍云舟佯作头疼:“给给给,全是微微的,没有你的了!”
盒子看着就值钱,更别说里面的东西。霍青荇深深一鞠躬,替阿姐道谢:“谢谢爹!爹新年吉祥,永远年轻!”
最后实在受不了她,霍云舟搂着妻子的腰去了沙发另一角。
看她这副嘚瑟样,霍灵绯直捂眼睛,暗忖:你这人怎么还两面派呢?
两面派的霍少爷握着阿姐的手,名为‘霍二十四’的大金毛吓得在客厅乱窜。
嘭!
巨大的烟花在高空炸开。
新年一过,惊蛰将至。
万象待更新。
二更,还欠10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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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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