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鱼

陈竟登时想回去,问个明白,可微微的畏惧感,叫他决定先回去仔细看看。

他似是害怕克拉肯。可他在害怕什么?在畏惧什么?是在抗拒因为身份差距,不得不采取的上下级相处模式?还是在抵触克拉肯难以捉摸的言行举止?

抑或……只是害怕克拉肯本身?克拉肯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但他说不出,只隐约畏惧。

克拉肯给的日记本子有三本,路上陈竟还疑心是错认,毕竟那个年代爱写日记的可不少,传下做古董的更不少,但匆匆回家,匆匆翻看完,就再没有借口,推脱不是他爷留下的日记本子了。

他爷的这五本日记本子,照他爷抄的万年历排序,他爸托给他当“传家宝”的是第一本、第三本,今日克拉肯送的是第二本、第四本、第五本。

如果“人鱼”是他爷的臆病,那他爷这病犯了快十年没消停。第三本日记本子陈竟早看过了,如今在第二本、第四本,看见他爷“臆病”的始终。

第二本日记本子后半本,一九二七丁卯年,他爷在东胶看见了人鱼。

丁卯年年初,他爷调到东胶保安队,三番五次在码头瞧见一伙鬼祟的德国鬼佬。市里不叫管闲事,但他爷脑瓜子灵活,觉得这伙鬼佬肯定没干好事儿,要不是挖宝的,要不是盗宝的,当即叫人盯梢几个月,想来个盗中盗,黑吃黑。

但好不容易耐到机会,偷摸派人去搜,却没成想一件宝贝没搜着,只搜着……一条人鱼。

第三本日记本子是他爷在找人鱼的船上写的,写得满满当当一大本,但人鱼**毛都没找着,更没写进去过。克拉肯给的这第二本,是陈竟头回在他爷的日记本子里看见他爷描写人鱼。

他爷也吓得够呛,“狗他娘的,这伙鬼佬杂耍团的?人鱼是什么鸟货?鱼日人还是人日鱼生出的杂种?生那么鸟大……赶明儿老子再去看看,小杂种气性不小,没把老子脑袋咬下来!”

可惜他爷文化有限,别说科学化描述,如今留下来的,只有他爷啧啧称奇的观后感。

德国佬发现人鱼失窃了,当即找市政交涉,他爷日记本子里不记事儿,只记心情,陈竟看了东拼西凑,约是市里也觉得奇货可居,说是要上报,实是要敲一笔竹杠,两头拉锯三四个月,最后却不是事儿办成了,而是人鱼死了。

怎么死的?约是自杀,他爷倒有点痛惜,说老子要早知你小杂种气性这么大,老子就给你扔海里头去了,也比叫你寻死好些。

第三本日记本子,就到一九三零庚午年了,他爷被调遣上船,要求追捕人鱼踪迹,力求活捉。船上有四门大炮,枪弹若干,从上海出发,一路南下,三歇五停,追到越南和马来群岛。

但说实话,这回出海,他爷是这么记的,“……狗他娘的,给老子一支保安队杂牌军,缺弹少药,叫老子去海上抓人鱼?还做他娘的长生梦呢,两千年前秦始皇叫他奴才出海都没老子磕碜!”

军纪不说,船上的嫖的嫖,赌的赌,出海三天,靠岸歇歇,他爷一开始还真惦记着找人鱼,到后头也索性不管了,吃喝玩乐,做春秋大梦。

海上漂泊大半年,鸟毛没有。

但陈竟看了,是真分不出这次航程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他爷犯病,幻想出来的,这第三本日记本子写得颠三倒四,他爷是骂一到海上,就他娘老做噩梦,可做的什么噩梦,他爷也不写,只要做了,就当日记一句,“狗日的,死杂种,老子睡个鸟觉都睡不舒坦!”

可他爷是在骂谁呢?这杂种是说船上哪个刺儿头,还是人鱼?

他爷的第四本日记本子,就没再说人鱼了,只有些含混不清的话,陈竟看不懂,也看不出是在说什么,“我没办法……我真没办法啊!我不能不做人,我他娘的肯定生做中国人,死做中国鬼。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李清照是这样说的对吗?”

打仗了,他爷的日记本子也变成了行军记录,第四本、第五本是陈竟没看过的,但这两本也约是最旷日持久的,两本皮本子,记了十几年。

十几年,他爷一手抹墙糊子似的烂字儿,也终于变得端正,虽是比不上书香人家留洋回来的文化人,但顿挫有度,横钩有力,和二十年前他爷写的烂字儿,已是天翻地覆了。

许是家传,陈竟看着第五本日记本子里他爷的字,心道好似自己。

一九四四癸未年,他爷在豫南写了最后一页日记,已会引经据典,“今亡亦死,战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注)

陈竟看完,心里杂沓,说不出的滋味。他奶从没说过他爷有精神病,如果只看他爷的第四本、第五本日记本子,他也认为他爷好好的,有什么病?

可如果不是幻想,他爷的日记都是实话,世界上难道真的有人鱼吗?甚至在第三本日记本子里,他爷说只要能抓到人鱼,就能长生……是怎样长生?吃人鱼肉吗?

陈竟觉得有点反胃,先收起日记本子,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先前不觉,兜头脱下短袖衫,陈竟才嗅到,克拉肯搭过的肩膀似乎留下一点他的味道。约是水生调的香水,混着烟草味,是股奇香,紧附着皮肉,要他耸肩递到鼻前,一打上水,居然有些轻微的海水腥味。

陈竟多闻了闻,心道:“果然外国人都好用香水。”他没沐浴露,于是把洗发膏抹身上冲了冲。

这个澡洗得心乱如麻,陈竟一会想想,不会真他妈有人鱼吧?那人鱼是什么样?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美人鱼公主?一会想想,克拉肯怎么会有他爷的日记本子?是他爷的日记本子遗失去海外了?

不对!陈竟遽然想通,是他爷的那个外国朋友!

克拉肯……是他爷那个外国朋友的后人?

年代久远,从他奶那也问不出什么了,但照他奶的那几句话,这位外国友人约是国际援助过来的,也许是医生,也许是别的技术人员……如果说他爷的日记本子是巧合落到克拉肯手里,克拉肯巧合地找到他,这概率太渺茫了,克拉肯更有可能是那位友人的后辈。

那克拉肯如今找他,甚至邀请他一个海洋学不相干人员参与科考,是为了什么?

除了这个极地科考项目,根本是为了寻找人鱼,陈竟想不出别的可能。

克拉肯的中文和母语者区别不大,他不可能没看过他爷的日记本子。

翌日,陈竟找了个留在本地读海洋大学的高中朋友,约他下午捎自己进校一趟。他搜了学校官网,克拉肯的学术讲座,下午五点结束。

昨日是商务宴,不算孩子放假回来的家宴,去问克拉肯,不知要几点回来,陈竟说晚上学校开网络会议,他姨一听,张罗着把家宴从晚上腾到了中午。

昨晚陈竟研究他爷的日记本子研究到凌晨四点,今早八点起床,不过比平常多睡俩小时;不放假,张盛读军校也不喝酒,昨夜喝得烂醉,今早起来脸还是白的;张盛他哥应酬到今日天明,赴家宴还是秘书扶着来的。

张报华更不必说了,岁数在这儿,一桌五个人,四个面如菜色,只有他姨笑吟吟地,问问陈竟学校这个,问问张盛学校那个,一桌男的没夹一口菜,不过汉东人好面子,一个个地都不吭声。

陈竟脑瓜子发涩,顺了口茶水,“叔,你还记不记得……我爸年轻时候出没出过海?”

张报华一听,呵呵笑说:“你爸刚毕业就分配到国家好单位去了,文化人!等辞职了出来,就和我一块儿合伙下海干厂子去了。你爸正儿八经城里人,不是村里打鱼出身,出海干啥?”

他姨宋立红说:“竟竟,咱家从前不就是做远洋船舶的么?你要问的是做渔民出海,你爸肯定没做过,但你要问的是上船剪彩,坐咱自家船出海看看,那哪儿能没有呀!”

陈竟问完,自个儿也觉得糊涂。

就算他爸也看过他爷的日记本子,可他爸确实是正儿八经的建国后大学生,总不会也信他爷的这套,要出海找人鱼去吧?可是……如果他爸也不信,怎么把他爷的日记本子传家宝似的留给他了?

而且,如果他爸真去找了,那他爸找着了吗?长生了吗?怎么早早地死了?

今日的家宴吃到最后,菜也没动几口,不过一家子人好不容易聚一回,唠唠家常也高兴。打酒店出来,陈竟推脱掉他叔要吩咐司机顺路送他的热心肠,打完招呼,叫了辆网约车奔海洋大学去了。

岁数大的张家爷俩还要回企业,宋立红与小儿子一同回家,张盛上车,扳着车门远远看一眼去找网约车的陈竟,小声问道:“妈,我陈叔当初究竟是怎么走的?”

宋立红压低声音,“自杀。”她轻拍一下张盛,“你也不小了,管住嘴,别叫你弟知道。”

引的是陈胜吴广名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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