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狂想

陈竟一颗心已哺到口中,费德勒却是寻常,端详片刻道:“嗅瓶?你新得来的?”

陈竟更加没有想到“嗅瓶”这一叫法竟是古已有之,登时心道:“完了!”既知这是什么物件,又怎会不知它的功用?昨日莱妮才叮嘱他,好好揣着,不要遗落,今日便落入敌手,要他永留西贡了!

陈竟心中骂声连天,面上却一派太平,只舔一舔嘴唇道:“别人新近送给我的,说是宝贝……怎么,贤弟是识货,认得这是个什么东西?”

费德勒轻轻摸着这上头凹凸的刻痕,抬一抬眼道:“赠宝人也是有心。是谁送给陈兄的?”

陈竟半真半假地道:“除了周德斐,还能有谁?周德斐说这宝瓶是什么美国……美国印第安人大巫师亲手所作,想来也是美国佬里的名家行家,珍奇得很——若我回国托人出手,不知能卖几个钱?”

费德勒微微一笑:“这嗅瓶是十分难得,卖了却可惜了。陈兄还是留着吧。”

可话虽如此,费德勒却分明没有半分完璧归赵的意头,反而饶有兴味地转着相看嗅瓶上的彩漆绘纹。陈竟已快要按捺不住去劈手夺宝的冲动,可如今太阳老子也不助他,正是乌漆麻黑夜半宿,夺来也没有鸟用,他唯有忍耐。

陈竟好似老神在在地笑道:“贤弟是在看什么?莫非是这宝瓶上的那几条鬼画符还有什么门道?”

但听费德勒道:“周德斐不算骗你,这的确是美国货,不过未必是印第安人所作。”陈竟两只手萌出一茬毛汗,费德勒却是好心,好一副西洋文化人的派头,把嗅瓶送到陈竟一双眼皮子底下,却未曾撒手,只专心地指给他道:“陈兄,你看这条漆绘,像什么?你再看这条漆绘,又像什么?”

陈竟一对眼珠子发直:“像……像……”他心道:“哼,老子看像茅坑里撇的屎条子!”可陈竟由是更加讶异,更说不出这样粗俗的话,只好绞尽脑汁地道:“像……哈哈,像捋了叶子的柳条子,这下头的……像……我看着像一堆死鬼。”

一句信口胡言,没成想竟也得费德勒赞许道:“不错,陈兄果真聪慧。这下面的漆绘,正是死去的亡人,但中间的漆绘,便没有陈兄说得这样诗情画意了,这乃是——陈兄可以把其看作‘地平面’,上面的漆绘,便不必我多说了,是尚在阳世的生人。”

陈竟度分秒如年,唯有附和道:“噢!竟有这样多讲究!那……那不知这漆画是什么含义?听周德斐说是为我祈福的,保佑我增寿延年、百病不侵,这话当真?”

命门已掌握在费德勒手中,陈竟只有装傻充愣。真是时运弄人,只在半个月前,费德勒于他而言还是“竖子蛮夷也不足与谋”,今日却看费德勒不似人鱼,而似狐精。

费德勒竟根本不搭他的茬,只转着嗅瓶兀自微微笑道:“方才我与陈兄说的,是这漆绘的第一种释义。中国古有词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美洲人与中国人虽大为迥异,但生生死死,总有共通——用中国人的审美来看,这条‘地平面’亦可看作一条大江,大江之下的亡人,正是故去的历史,大江之上的生人,则是未达的未来。”

费德勒一望陈竟,笑道:“沟通历史与未来,正是这嗅瓶的第二种释义。”

陈竟冷汗欲如瀑下。他一齐笑道:“贤弟……贤弟真是博学多才、学贯中西,真是天生的好脑子啊!受教,受教!”

两厢笑面人,十分鬼胎意。陈竟险要禁不住揩汗,更无法续想——费德勒是“好心”地为他注释,还是借嗅瓶在点他?如果是在点他,费德勒岂不是已知晓他不是他爷陈国业?可如果费德勒已论断出他不是陈国业,他岂不是当真成了他爷信中一通乱骂的“孤魂野鬼”?!

陈竟如负泰山,一时连头脸都抬不起来,余光却仍敏利地扫见费德勒竟一下拔开嗅瓶的木塞,用嗅闻化学试剂的手法扇了扇瓶口的浮屑。陈竟见之汗颜,心道连他都还没有这样正规过。

也是债多不压身、愁多不心忧,见费德勒嗅闻半晌,陈竟一声哂笑,低声问道:“怎么样,好不好闻?你闻出什么没有?”

但费德勒却道:“陈兄,你还记得三年前你在汉东东胶,从德国人手中查获的那条雄性人鱼吗?”

陈竟一愣,依稀是想起他爷日记本子上是有这一码事。乍见费德勒,回到“进化号”再读时,陈竟疑心过是否他爷从德国人手中顺走的那条公人鱼便是费德勒,由此开启了一段“孽缘”,以致殃及三代,叫他倒霉——

可一旦仔细分析,这便说不通了,一来他爷与费德勒初识分别是在天津卫,后来又做了好些日子的“结拜之交”,费德勒怎会叫德国佬捉去?二来他爷在日记本子上白纸黑字地写明了,那条公人鱼是个烈性的,没等敲上竹杠,这人鱼便自尽死了。

陈竟道:“你说那条自尽死了的公人鱼?这个我记得。”陈竟忆及他爷的日记本子,可当真古怪,这般乍一想,他爷日记本子上的烂字竟好似活过来,陈竟脑中掠过阵阵朦胧光影,眉头不自觉皴起,竟似看见这样一行字:“小兔崽子!老子好心给它喂两条鱼吃……没一口把老子脑袋咬下来!”

可待回过神来,陈竟才见哪里是他看见的,分明是方才他口中说的。陈竟登时毛骨悚然——这是闹鬼?抬头却正见费德勒无言的凝视,犹如海水中的磷光,叫陈竟好似无所遁形,立即低头去点了支烟,用手作掩烟状,拉远了与费德勒的距离。

但费德勒只笑了一笑道:“那是它不识抬举了。不过这条公人鱼不是自尽,是它‘反演变’失败了,我去了结了他。当年的事,还多亏有陈兄引路,不然叫它落到德国人手里,又另是一桩麻烦。”

陈竟更是一愣,心道:“他刚才说什么?”什么演变?但费德勒已把玩着嗅瓶兀自道:“若不是当年有陈兄仗义相助,我得与陈兄在汉东再续前缘,你我二人也结不成今日的金兰之交……这样说来,这条公人鱼还是陈兄与我的有缘人。”

陈竟道:“那照你这样说……你倒不该杀人家了。”

可费德勒却笑而不语。待重新把瓶塞塞好,费德勒才道:“无妨,陈兄与我的有缘人如今也算常伴在陈兄身侧了。陈兄可知道这嗅瓶的嗅料中有哪些成分?”

陈竟心中咯噔一下,不自觉再退几步。可他正要佯作去窗边开窗换一换新鲜空气,忽然耳边听见一阵阵嗡鸣声,这嗡鸣声实在耳熟——正是船舶轮机的运作声!可陈竟定睛一看,他分明还在西贡,窗外是耸然青沉的椰树,夹仄出晦然的一线天。

坏了……这是幻听?还是精神疾病?陈竟心下大惊,正要去冲冷水洗把脸,却再听见一阵阵嘈切的人语声,叽里呱啦,鸟语一般,竟是一个字听不懂。陈竟连连后退数步,忽然当头抛过一个什么东西,陈竟一把接住,立即犹如按了静音键,再听不见一点杂声。

再低头一看,正是费德勒抛来的嗅瓶。

陈竟没想到嗅瓶回来得竟这样容易,费德勒竟肯这样轻易地抛给他。可陈竟实在是再笑不出,一时紧握着嗅瓶,面色阴沉——妈的,如果丢了嗅瓶,他再坏不过的预想,不过是再回不去“进化号”,永远留在一九三零年的西贡,可焉知竟是要罹患精神分裂症?!

但细细回想之下,陈竟却隐约觉得那不能听懂的人语声并非是一种狂想,而是切实的一种语言,夹杂着欧洲语言中常见的弹舌音……譬如俄语。

陈竟心中登时有了某种不妙的猜想。他微微地松快了脸色,作出八风不动的样子,摸着这“宝瓶”道:“老二,怎么不继续说了?这嗅瓶的嗅料……都是有些什么?”

费德勒过来把方才陈竟开了一半的窗推开,陈竟不自觉站直了些。溽热的暑风穿堂过,闷得陈竟这一颗心直打鼓似的,正要点烟,费德勒却已摁住打火机,把火递近陈竟烟头。火光一现,陈竟看见两只挨近的手。

他老陈家是一脉相传的不挂肉的手,如出一辙的一片薄皮子裹着五根手指骨头,只不过他爷早年不知吃了几许苦,左手右手皆是茧子。这也叫陈竟有时禁不住遐想,他爷爱摸费德勒的手……是否也是因为认为那是知识分子的手?

思绪东奔西走,半晌才落回原处。手头的烟也已点起。费德勒收起打火机,也为自己添了支烟道:“没什么,寻常成分不过是些像欧白芷、接骨木这样的草木研成粉末……时时嗅闻,有清心静神、解厄祛邪之功效,没什么坏处,陈兄把它当作护身符随身带着便是。”

但陈竟道:“那不寻常之成分呢?”

费德勒只道:“陈兄,人鱼与人的差别也并没有那样大,如果死了,所能遗留下来的,也不过这一副骨头。”

陈老二:陈兄不在,给小陈兄开个青少年模式

铺垫得差不多了,后面再铺铺直接开启大乱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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