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豺狼

送走了姚顺颜卿二人后,裴砚苏依旧坐在前庭没动。

手中的茶水喝了一口,一旁长而及地的竹帘掀起,从内庭方向走来一道沉稳的素色身影,直奔裴砚苏面前的位置。

看见人来,裴砚苏招手示意一旁侍从将桌上用过的碗盏换掉,重新摆上干净的杯盏,随即一手撑着侍从的胳膊站起身来,迎上前。

他拱手作揖,微微颔首:“老师。”

看着裴砚苏瘸着的一条腿,连起身都得靠身旁侍从扶着,脸颊凹瘦,身形羸弱,好似帘子外簌簌的寒风一吹就能倒似的,齐濂的眼神里禁不住透出一丝心疼。

他一手教养出的光风霁月、聪明伶俐的学生,才短短几日不见,如何就能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齐濂慌乱的步子上前,一把握住裴砚苏的双手,将他从侍从的手中接过。

他宽大的手摩挲着裴砚苏纤细凸出的指骨,苍白的皮肤已然没了血色,青筋凸显。

“霁儿。”齐濂敛起眉眼,“怎么会这样?”

周毓南传信来,不是说已然大好了吗?

自裴砚苏落马受伤这些时日,裴府各处大门紧闭,上下侍从皆闭口不开,守卫森严,就是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里面的情况。

不仅隔绝了朝堂上想探寻裴砚苏情况的口风,也阻隔了一切想要将眼线伸进相府大门的可能性,自然也包括了裴砚苏一党以及他的老师齐濂。

裴砚苏醒后,他便第一时间派周毓南给齐府传信,让老师切勿担心。

但齐濂担心他的身体,一定要前来看看,裴砚苏便遣了周毓南亲自去齐府门上把老师接来。

只是不想他醒来的消息传出去,朝中之人竟先一步来拜访了。

裴砚苏迎上齐濂的目光,垂眼笑笑:“老师不用担心,我没事。太医说了,我只是伤了条腿,将养些时日就无碍了。”

话到嘴边,齐濂叹了口气,只是安抚一句道:“既然伤势未愈,就不必起来了,坐着说话吧。”

作为曾经先皇的帝师,当朝首辅,更是一手教导出裴砚苏的人,齐濂又如何不知他这境况是因何而起的。

齐濂不是没劝过,可他的学生他自己清楚,裴霁的倔强就跟当年一心想要扶持先皇的他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谁也劝不了。

长长的茶桌上,刚烧了滚烫的茶壶还冒着热气,炉子烧得正暖,宛若夏日正暑。可裴砚苏却拢着袍子,将漏风的脖颈缩进鹤氅的绒毛里,端坐着为齐濂斟茶。

崭新的杯盏递上前,浅碧色的茶水摇摇晃晃,裴砚苏伸出手,险些晃洒在桌面上。

齐濂见状,立即伸手去接,抿一口,说道:“你这儿的茶,还跟以前一样新鲜。”

“承蒙陛下厚爱,便是如今我不能上朝,陛下还是将最新进贡来的茶第一时间送到府上。”

裴砚苏捏紧了茶壶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鲜香的茶水味儿顺着滚烫的壶嘴飘散,登时充满了整个前庭。

青瓷白玉的茶盏放在桌上,齐濂问道:“陛下可来瞧过了?”

裴砚苏拢着袖子没回答。

迟疑的一个眼神,齐濂就知道了他的意思,看样子是不曾来过。

也是,新帝如今稳坐朝堂,都是仗着裴砚苏的扶持,若是裴砚苏倒了,没了他手中的遗旨,新帝离让位也就不远了。

可如今,裴砚苏在皇城脚下被人重伤,堂堂一朝丞相都有人敢暗下杀手,新帝不难会想到,下一个会不会是他自己。所以他才不敢出宫,更不敢离开那个能保他命的皇位。

齐濂道:“为师曾教导过,为君者,当宽厚仁爱,为臣者,当忠义仁孝。君不仁,则臣不忠,君不贤,则臣不义。这些话,为师教过先帝也教过你,你如今可如此教导新帝了吗?”

裴砚苏颔首:“老师多年教授,学生万不敢忘,学生受先帝嘱托教导新帝,自是一分一毫都不敢有所保留。”

“如此,那便是新帝无能了。”

齐濂撂下杯子,立时便下了这个结果,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可能性去想。

为君治国之道齐濂研究了一辈子,是在先皇的身上试验成功过的,他能将先皇扶持上帝位,便是证明这道理没错。

裴霁更是他一手教养长大,深得他真传,是他最为看重和自豪的学生,也断然不可能有问题。

如此,就只能是新帝的问题了。

“老师……”相府内并无其他人,左右侍从也皆为他心腹,但听见老师这话,裴砚苏还是捏了捏青瓷杯盏,说了句,“慎言。”

齐濂掀起眼皮看他:“怎么,你还要为他反驳为师?”

裴砚苏这话,完全在齐濂的意料之中,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裴砚苏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反驳他。

说起裴砚苏扶持新帝的事,齐濂就有一肚子的气无法纾解。

裴砚苏原名裴霁,本是吉州裴家独子,他父亲与齐濂本是少时好友,只因父母早亡,剩他孤身一人,便自小跟着齐濂,生活与学习皆由齐濂一人照拂,齐濂于他亦师亦父。

彼时先皇还未登基,听闻吉州府尹有一幕僚十分才能,先皇路经吉州时曾与他相谈甚欢,二人皆有满身才华抱负无以施展。在那之后,齐濂就被召入盛京,成为先皇的幕僚,裴砚苏也第一次进入盛京城。

砚苏是齐濂为他取的名,取了名的,便是父了。

后来先祖的昭惠太子意外身亡,先皇这才得了继位的机会,齐濂更是一朝入仕,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还为先皇教导出不少门生,成为朝中可用之材。

如今除了一直追随先皇的那些老臣外,朝堂上能拥护新帝和裴砚苏的,也就是齐濂曾经教导过的这些门生了。

只可惜风光不久,齐濂便与先皇屡次意见不合,于是在一次争辩未果之后,齐濂便被先皇贬去翰林院,自此再也没出来过。

先皇后来后悔想要将他请出来,可齐濂性子也傲,坚决不肯。恰好裴砚苏那时参加科考,成了那年的新科状元,知道他是齐濂的学生,先皇就将主意打到了裴砚苏的身上。

裴砚苏能辅佐新帝,那便是齐濂在辅佐。

而如今的新帝元子崇,就是裴砚苏在先皇一众年幼的皇子中选出来的最合适的人选。

对上齐濂的眼神,裴砚苏低了头,他第一次没有反驳,反而乖乖认错:“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他又解释道:“老师曾教导过,为臣子者,当以君者为主,断不可在君王背处指摘。陛下虽胆小无能,可到底还是陛下,老师这话若是叫旁人听了去,该有人说老师的不是了。”

他如今是在为齐濂考虑,而非新帝。

明白他的意思,齐濂摆摆手:“为师只说一句,君者为主,帝师为辅,辅佐,必然是辅为先。”

“先皇聪慧,有勇有谋,他有野心有能力为师才能辅佐,新帝与先皇不同,他怯懦胆小,无功无用。他若无野心,纵然你尽心辅佐,他也不过是个无才无德的平庸之辈。他若野心勃勃,那你便更要小心了,当心再养出个豺狼虎豹来。”

齐濂不怕新帝是个无用的人,他只怕新帝有野心,但心有城府,到最后被算计的只有裴砚苏一个。

裴砚苏点头:“学生明白。”

见他如此乖巧,齐濂有些诧异:“你今日倒是不与为师争辩了?”

往常若是齐濂说起新帝不好的地方来,裴砚苏总要替他辩驳一番,说新帝年岁尚轻,登基时间又短,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学习,可以慢慢坐稳皇位。

他总觉得新帝聪慧,只是胆子小,又被摄政王把控朝堂,新帝没有发挥的空间,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般。

只要除了摄政王,有朝一日他也可以看见新帝稳坐朝堂,睥睨天下。

齐濂曾屡次劝说,他都不听,如今裴砚苏倒是想为自己唏嘘一声。

想他前世不顾自己的安危为新帝殚精竭虑,筹谋算计,呕心沥血,只为铺平那帝王之路,可最后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教新帝学识,治国权谋,如何治理天下,如何统管人才,又如何应对不臣之心。他不让新帝插手朝堂,所有的脏事都自己来做,揽下一切指责唾骂,却没想到最后这些都应在了自己的身上。

裴砚苏沉了口气:“学生这次,终于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了。”

他确实用自己一身的才华和用心,养出了一个豺狼虎豹来。

可如今他已经卷进摄政王和新帝的斗争中,这时候再想抽身,只怕是没那么容易。别说新帝不允许,就是摄政王一党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一收手,就是朝堂震动,尸山血海。

临送走齐濂之前,他又对裴砚苏嘱咐一句:“听说明日早朝陛下要当朝审问害你落马车之人,这人现下被扣押在御史台下,御史台赵大人必定早早审问过了,想来明日朝堂上,他什么都不会说。”

御史台亲自扣押囚犯还是头一回,所以这人必然没那么简单,赵严修把人控制在自己手里,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审出什么来。

明日就算是上了朝堂,以新帝的能力,想来怕是连问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赵严修一党给堵回去了。

裴砚苏颔首:“老师放心,学生明白。”

新帝自然是靠不住的,看来他明日势必要往朝堂上走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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