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幽暗烛火间,一时只有轻缓的水流声。

十一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垂下眼眸温顺道,“殿下,晏公子在自省。”

洛玠也是困得有几分糊涂了,忘了青年每日夜间要做的功课,这会被一提醒也想了起来,他轻轻转眸,往不远处的屏风后看了一眼。

隐隐约约的,有一道黑色身影跪在那。

洛玠挑了下眉,按住十一的手。

十一立时便停了下来,无需言语,他站起身,无声地取了一旁放着的柔软寝衣替太子换上,又捧了棉巾轻柔地替他擦拭着发梢。

洛玠却没什么耐心,他将湿发尽数撩到耳后,踩着毛绒绒的地毯移步到了屏风后边。

那是与雾气氤氲的汤池截然不同的景象。

随手立着好几个檀木的置物架,还有些叫人望而生畏的东西,零散地摆着洛玠的玩意儿。

很随意地摆放,七零八落的,没有半点章法。

但连十一踏进来时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就足以让人明白这个地方的威力,更别说已然在此反省了好一会的晏不归了。

他跪得笔直,如一柄烈烈长/枪,却偏偏垂首低眉,膝前放着一纸信笺。

墨痕凌厉,撇捺间锋芒毕露。

合该是意气风发的狂草,书尽凌云壮志,可到这纸上,却成了中规中矩的小楷,为首几个字还是——自省书。

一种极致的反差。

洛玠一脚踩在那张纸上,好似踩弯了人的脊骨,叫青年忍不住垂下头颅。

他轻飘飘地笑了声,“今天这么乖,犯什么错了?”

晏不归在书房看了那一眼后心中便惴惴不安,即便在自省书上写下也难以平息,可这时听到洛玠的话,不知为何,心中竟诡异地安定了下来。

他抿了下唇,哑声道,“……殿下,今日在书房我无意看见了一个名字。”

洛玠笑意微敛,凤眸划过了一丝波澜,他居高临下地,淡淡地审视着他,“什么?”

晏不归笼罩在他的目光下,后背有些僵硬,但还是低声说,“那时给您奉茶,我不小心看见了书案上的纸笺,采薇……”

他斟酌着言辞,有些小心翼翼地道,“采薇是西庆殿的宫人。”

骤然的缄默。

一时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声。

在这座薄雾缭绕的宫殿里,寂静得叫人心慌。

晏不归缓缓握住了拳。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着实犹豫过是否要说,毕竟从他听到的那只字片语里,采薇似乎和右相有关,牵扯进了北朝政事,还有许多相关之人葬送了性命,但他更怕洛玠把他也算进去,叫这段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日子又到了头。

何况……

洛玠轻轻吟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1]

“的确是个好名字,”他微微一笑,眼尾往上轻挑,显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蛊惑,“小八,你想回去吗?”

很是温柔的口吻,青年却惊出了冷汗。

他头皮一瞬间发麻,难以抑制地吞咽了一下,跪伏下去,“殿下明鉴,若说我不愿归国,必然是假的,但我是当真不知采薇身份。”

“是吗?”洛玠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在一旁落了座,他撑着脸,懒洋洋地任由着暗卫替他擦拭着未干的墨发,“那你怕什么呢?”

他挑起青年的脸,拇指在他的唇上轻轻摩挲,若即若离,“小八,告诉孤,你在怕什么?”

晏不归僵住了。

他对上洛玠的目光,一动不动,仿佛被那双幽深的凤眸摄去了心神,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唯有自己清晰的倒影。

良久,他狼狈地别开眼。

“……您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吗?”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的弱点,您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洛玠轻轻挑眉。

“我怕死,怕残缺不全,怕无法为江家满门报仇雪恨,”他抬起眼,盯着洛玠的眼睛笑了一下,却满是苦涩,“殿下,您生来万千宠爱,一帆风顺,可我不一样,我不想死,也不敢死。”

“采薇是什么身份我不清楚,可我知道她惹了杀身之祸,作为南庆殿的旧主,采薇曾经名义上的主人,我不知道,也不敢赌,您会不会因此一同杀了我?”

“毕竟……”青年扯了扯嘴角,颓丧地闭上眼,“勾结北朝右相,意图不轨,这个罪名足以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了,不是吗?”

“不是。”洛玠淡淡地说。

晏不归睁开眼,有些怔忡地看着他。

洛玠摸了摸他的脸,微凉的指腹抚过青年的眉骨,“孤从来没想过杀你。”

他苍白的唇弯了弯,就那么漫不经心地,目光含笑,“小八,孤怎么会杀你?”

晏不归莫名有种酸涩的感觉。

他薄唇动了动,却见洛玠松开手,轻飘飘地收回了那点令人贪恋的温度,“十一,去找柳如故过来。”

十一静立在他身后,于两人说话间如雕像般沉默,闻言才轻轻一动,像是注入了生气,回禀道,“殿下,今夜不是柳太医当值,他不在宫中。”

“哦,”洛玠想起来之前柳太傅好像是把人叫回家了,他抬起晏不归垂下的左腕,柔软的嗓音又一次响起,“待明日如故进宫,孤让他给你瞧一瞧,把这道疤去了。”

晏不归怔了下,愣愣地看着他。

洛玠看他这副转不过弯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过后却依然半点不留情面,“不过,既然有错,今日的规矩还是照旧。”

他揉了揉青年的头,“去,把家法取来。”

*

次日。

柳如故进宫的时候还以为是太子殿下又磕碰到了哪儿,急忙带着止血祛疤的药膏过来,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谁知晓到了之后一瞧,是给晏不归看手。

他心底冷哼一声,却也没法再推脱,不咸不淡地从药箱里取了药膏出来,摆到他面前,“每日一次。”

就四个字,全不是往日絮絮叨叨叮嘱他的样子了。

洛玠看得好笑,眉梢轻轻一挑,就见柳如故转向他,跟变脸似的,面上笑意顿时和煦,照例请了平安脉。

近来春暖,万物复苏,他的身体也好上许多。

柳如故问了两句,便叮嘱十一换了其中一道药膳的食材,而后见他有事,也没多待便拎着药箱离开了。

洛玠是午后才听到了右相的风流逸事。

国公府同右相府隔了三条街,华阳县主近午时才从外头听说了传闻,午膳都没吃便兴冲冲地跑来和他分享趣事。

“……你是没瞧见那个场面,”华阳县主啧了两声,“右相夫人,就是年轻那时候总爱和姑母比,特别小肚鸡肠的那个武安郡主,那叫一个彪悍,发现之后差点没把刀砍在右相头上。”

“而右相呢,平日里多注重仪表一人,硬生生被逼得鬓发凌乱,满府喧闹,却还是铁青着脸护住了那个宫女。”华阳县主笑眯眯地说,“这就是真爱啊,多么令人感动……”

洛玠被她的神色逗笑了,“表姐,说话前先收收这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吧。”

“咦,很明显么?”华阳县主摸了摸脸,干脆也不装了,笑嘻嘻地讲,“谁叫右相老是用一副看蛀虫的样子看我们,真当本县主吃素的。”

她轻哼一声,“不是天天装得自己情深义重,一生一世一双人么,我国公府家训如此,也没见四处宣扬啊,你看他……这下好了吧,翻车了吧。”

“敢和宫女私通,”华阳县主摸着下巴,“先不说被辜负欺骗的武安郡主饶不饶他,陛下那里也不好交代吧……”

她说到这里,忽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了些许不对,“不过也是奇怪,私相授受也就算了,这宫女如此胆大,竟敢独自找到右相府上要名分,是吃准了右相会庇佑她么?”

洛玠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华阳县主思索片刻,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她定然是有了右相的孩子!”

洛玠哭笑不得,“……表姐,你还未出嫁呢。”

“这话也就跟你说说嘛,”华阳县主摸了摸自己拍红了的手,不以为意地说,“而且你知道我的,嫁不嫁人也无所谓,大不了就去边关好了,况且……”

她抬眸看向洛玠,微微笑了起来,“总归表弟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洛玠哼笑一声,“是,届时孤就把你纳到宫里,好好照顾。”

华阳县主皱着一张脸,苦巴巴地喊,“表弟……”

洛玠抿着笑,却不应她,一手端起瓷盏。

茶汤不知何时已然尽了,洛玠看了一眼,还未说话,暗暗关注着这里的晏不归走上前,为他添了茶水。

太子殿下啜饮一口,润了润嗓子,“我还有事,表姐去寻母后说话吧。”

华阳县主也没有被赶的自觉,高兴地应道,“好,那我去和姑母分享这个好消息。”

她行了个礼,风风火火地走了。

那背影瞧着很是愉快,想必是讨厌透了右相。

洛玠笑了笑,看向方才走进殿内的宫女,“封临到了?”

“是,”宫女福身道,“殿下,封大人带着小公爷来了,他们在偏殿等您。”

洛玠抬了抬眉,“表哥也来了?”

没赶上,不过就晚了一点点。

结果还没下来呢,先……每一更都当最后的晚餐叭。

[1]引自诗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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