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黎戈没失忆说这句话,赫连霄会心安理得地躺回床上睡觉。
如果黎戈失忆但是先前没有胡言乱语,赫连霄会略有郁闷地躺回床上睡觉。
可偏偏黎戈失忆了还开始胡说八道,赫连霄只能忧心忡忡地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他像条被丢上岸的死鱼,直挺挺地躺着,手脚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只能对着头顶镶满红玛瑙的天花板干瞪眼。
这感觉……
太诡异了!
赫连霄平时那张能把死人吵活的嘴,此刻像是被焊死了,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剩下脑子里嗡嗡作响,像塞进了一整个被捅翻的马蜂窝。
黎戈那句低沉清晰、不带丝毫玩笑意味的话,反复在他脑子里面循环叙说。
“我们成婚吧……”
“我们……”
“……成婚……”
“靠!”赫连霄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却非骂人,只是宣泄,随后他就把自己往被子里面一卷,在这种被挤压得有些呼吸不顺的环境中寻求一丝慰藉。
赫连霄承认,这种行为和缩头乌龟没什么区别,可黎戈那番话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连带着他每次闭着眼就忍不住在眼前浮现出黎戈那张平静的,老是板着的脸。
那张脸……那个眼神……怎么就那么认真?!
认真得让他头皮发麻。
虽然发生过那个意外,但赫连霄一直以为黎戈已经放下了,这些年就这样打打闹闹过来,不是也没怎么样。
平日里两个人插科打诨,甚至互相损得飞起,他都习以为常了……
可现在,那些画面突然被赋予了另外一种意味。
赫连霄翻来覆去回忆,甚至在考虑自己平时拍黎戈肩膀的习惯是不是太轻浮了……不对不对!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是绝对不会对黎戈有那种念头的,那也太不像话了……呃呃呃,也不是说心悦人不像话……只是他一直对当年那个意外感到心里有鬼,又见黎戈那时也气得要死,哪里还敢多想,给他一百一千个胆子也不敢有那种心思……虽然黎戈确实蛮好看的……呸呸呸,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呸呸……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赫连霄心烦意乱,明明他已经抓了自己的香囊捂在鼻尖处,可往日能使人心境平和的荷寒香此刻却一点用都没有,赫连霄越闻心越乱,脑子里面关于黎戈的画面怎么都抹不掉。
黑暗中,他维持着那个别扭的蜷缩姿势,只有急促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满脸通红,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从天而降、炸得他快要魂飞魄散的……心悦之情。
总而言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那现在要做什么?赫连霄想着想着,居然又想睡着了。
梦中,他被一群人摁着披上婚服,之后捆着同一个盖着红盖头的新娘拜天地,入洞府的时候,赫连霄膝盖一软,扑通跪在新娘前和她道歉,解释他们二人是被迫成婚,他不可能当好一个丈夫,想必对方也不愿意嫁给他,还不如尽早想办法一起把婚事解决了。
谁知新娘突然暴怒,一把扑倒赫连霄,把他摁在地上。
赫连霄无法动弹,眼前一红,才发觉自己和新娘同时罩在红盖头下面,而他也得以看清楚这个新婚对象的模样,竟是黎戈!
赫连霄吓得在地上吱哇乱叫,但手脚都被黎戈抓着,完全挣脱不开。
黎戈盯着他,咬牙切齿道:“你同我胡来一次还不够,还要玩这一遭,赫连霄,你把我当什么了?”
赫连霄万分焦急,但梦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才大喊道:“对不起!”
……
赫连霄睁开眼,先知后觉,自己方才只是做梦,至于为什么动不了,还不是因为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造的孽。
“你对不起什么?”背后突然又响起一个女声。
“啊——”赫连霄炸了毛,连忙把自己从被子里面扒出来,胡乱捋捋身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显得没那么不正经,这才转过身同不速之客面对面交流。
你们魔族一个个都太过分了!
能不能有点边界感,怎么一个两个都爱在别人还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时候溜进来,我记得我们也没熟成这样吧!
赫连霄扭头的那一刻,阎迟生微眯着眼的脸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赫连霄:……
哈哈——
他怎么就把魔尊的声音给忘了,现在再躺回去一头撞枕头上把自己撞晕来得及吗?
答案是来不及的,魔尊似乎对他很感兴趣,在他扭过头的一瞬,睁大眼睛,上半身前倾,盯着赫连霄的脸看了一会后,又飞速退后,面上露出极为不耐甚至略带嫌弃的神色。
赫连霄:?
这又是什么表情?人魔审美有隔阂?
其实不然,三界审美并没有太大区别。落在阎迟生眼里的,就是一张极为清俊秀美的脸,眼睛尤其好看,像是午后洒满阳光的湖水落在两弯柳叶中,构成一种恰到好处的生机,既不会让这双眼的拥有者沾染呆愣木讷,也不会招来过分的轻浮气。
只不过俊归俊,长得太像某个人就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阎迟生是第一次彻底看清赫连霄的样貌,随即就让她想起另外一个几十年不见的人,啧了一声,才开口说道:“赫连明秋是你的谁?”
赫连霄想起赫连昭和他说过,魔尊和她娘有些交情,出于对兄长的信任,赫连霄诚实道:“是我的母亲。”
“难怪。”阎迟生微微叹气,随后又道,“我记得我当初只请那位来一趟魔界,传送阵应该也不会波及到你,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赫连霄尴尬挠了挠头,支吾道:“也没……没什么,就是脑子有那么一瞬不清醒了,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他才不敢说当时看见阎迟生气势汹汹过来,二话不说就把人带走,怎么看怎么恐怖,他脑子里尽数思维都泡了浆糊,阎迟生前脚离开,他后脚就摸着传送阵残留的气息又开了一个,但后开的那个不稳定,他没跟着阎迟生一起回魔宫,反而落在一片荒地上,还招惹了一群魔兽。
差点被魔兽咬死的记忆太恐怖,赫连霄都不愿回想,只记得杀到最后,他连青鸟剑都举不动了,剑身裹着血水跌落在地上,又和上泥与土,而他意识也迷迷糊糊起来。
不过还好,起码他还活着,青鸟也被人擦干净送回来了。
结果是好的,就不要再管过程有多狼狈了。
阎迟生面色无语,二指曲起当场给赫连霄来了个脑瓜崩:“是不清醒了……你个元婴人族居然也敢单枪匹马跑到魔界,你以为你是你老娘啊?要是魔界是元婴人修想来就来的地,我看以后也别有什么魔界了,魔族干脆全部抹了脖子把地让给你们人族算了。”
“就算天道规则的确会拘着生灵的思维,可赫连明秋也不至于不管你吧?哪里纵着你这样乱跑了!”阎迟生越说脸色越难看,“早知道我就应该先把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崽子腿打断拎回天和宗!”
赫连霄脑袋被弹得嗡嗡响,捂着脑袋却好像真被打通什么任督二脉一样,这才反应过来阎迟生还有剩下两个护法和他一样,行事灵动,丝毫没有呆板凝滞,瞬间抬着脑袋泪汪汪地看向阎迟生:“阎尊,所以你也是醒着的?”
“你脖子上面是什么东西?”阎迟生伸出双手掐着赫连霄的脸,揉了几下,“怎么醒了还在梦游,问出这种奇怪的问题。”
平心而论,阎迟生没用多大力气,但赫连霄一想到这双手当他面拧掉那个邪修脑袋的画面就招架不住,更不要说现在这双冰凉的手还贴在自己的脑袋上,岂止是毛骨悚然!
赫连霄连忙给自己的话打补丁:“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们居然也不受时间回溯的影响,看着也是正常人……不对,正常魔。”
“这才像话,话要好好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阎迟生松开手,总算满意,“你应该是赫连明秋的二儿子赫连霄吧。我告诉你,千万别学你那个大哥,成日在那里胡说八道,嘴里就没一句真的,听得别人一头雾水。”
我是不学吗?我是学不会,我要是有我哥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能面不改色的本事,我也天天在那里打哑谜让人猜来猜去,而不是演着演着就被人看出面上的情绪。
赫连霄暗自在心里嘀嘀咕咕,垂着眼道:“所以阎尊为什么能不受天道规则影响的?”
“原本也受了影响,只是四十多年前那个人来了,他一来,我和我两个护法就正常了。”阎迟生道。
“黎戈?”赫连霄诧异道。
阎迟生点点头:“原来他全名就是黎戈,那块长命锁上写得没错。”
赫连霄突然觉得有些诡异,虽然书最多当个参考,但魔尊的讲述太过奇怪,听上去她似乎也不怎么认识黎戈,但又的确知晓他的存在。而且四十多年前,这个时间线也很奇怪,黎戈只比他大了十岁,四十多年前,黎戈连出生都勉强。
赫连霄突然想起阎迟生当时说的,黎戈外貌一点都没变,问道:“阎尊,你当时说他的外貌一点都没变的意思,是指什么?”
“字面上的意思。”阎迟生道,“他是突然出现在魔界的,那时死生池状态就不好了。他出手平息了死生池的暴动,告诉我现在血池里孕育着的不是我的孩子,而是那些东西剥离他因果后糅杂的产物,他要我把池中那个孩子的存在让给他,作为补偿,他立下血誓,告诉我当死生池再次出现暴动的情况时,他会再回到魔界解决。”
“之后呢?”赫连霄听得已经目瞪口呆。
“他跳下血池,血池又浮上来一个婴儿,我按照他的要求,把这个孩子送到边界,确定他被一对人族夫妻收养后才回到魔界,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最近这几年,死生池再出问题,我压不住,这才起身去找他,没想到这个孩子长大以后,还是当初那个模样。”阎迟生回忆道,“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初遇时他无所不知,但看着就像泥塑的土像一样什么感情都没有,反倒是现在稍稍多了一点活气。”
“我曾问过他从哪里来。他告诉我这不重要,他早已无处可去,最多只能算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孤魂。”
赫连霄没想到真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荒诞,甚至都不知道从哪里问起,许久才道:“阎尊,所以黎戈并不是你的孩子。”
“怎么不算。他身上留着我的血,又是从血池里面出来的孩子,依照我们魔族的定义,他便是。”阎迟生道。
赫连霄没想到阎迟生对于这个问题完全没有纠结,心中疑惑更甚。
阎迟生看了眼赫连霄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道:“不要拿你们人族的思维看这个问题,我们魔族的繁育和你们又不一样,看待角度和想法自然也不一样。”
“我们魔族归根结底,都是死生池孕育的,所谓父母,不过是个提供血引子的初始者,剩下的骨肉血脉皆由死生池塑造,魂魄由死界判官交付,之后才算一个新生的魔族。黎戈来时,死生池里不过只是我和他父亲的心头血,连躯壳都没有,自然以最后爬出来的孩子为准。”阎迟生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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