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呆了几个月，赫连霄觉得自己已然过了大半辈子。事一件一件来，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砸得他晕头转向。所幸万事终有结束的一天，临了盘算一遍，赫连霄认为自己还是赚了。

毕竟不是随便哪个赫连人可以亲自同当年的赫连双子星结识的。

还有的话……

赫连霄微微偏过脑袋，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正在同两个护法交谈的黎戈。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看他的人的心境有了些许不同。赫连霄晃了晃脑袋，又琢磨了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记忆，啧了一声，略有不快。就好像他本应该记得什么事，明明只差一线就可以捕捉到，但每次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他还是没能想起来。若没有目睹死生池的那些旧日碎片，让他再想一百年，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黎戈本来的身份。

如果第一世他算我名义上的二哥，那我俩岂不是一块长大的?这可比这一世的关系强上不少。赫连霄暗戳戳地想，思维跳来跳去，一会想黎戈小时候会是什么模样，一会想第一世他们两个会做些什么。

“魔宫的护阵我已经补好了，我在里面下了禁制。若是它再有损坏，我会知晓。”黎戈道，“之后我会回魔族修补的。”

严问心咧嘴一笑：“那还真是麻烦你了，可惜我们招待不周，请您来的这段时间除了让您干活，就没让你松快过几日。你这个魔族小皇子未免也太可怜了。”他话说得惋惜，可观其神色，全然没有半分羞愧。

黎戈道：“无事。我只是在遵守承诺。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最好一次性解决，我不知道下次我来魔族，又是何时。”

“唉——男大不中留啊。”严问心瞥了一眼赫连霄，嬉皮笑脸道，“算了算了，人往高处走，他那总归是个好去处，起码比你留在魔族每天同一群魔兽大眼瞪小眼强。我听说他们姓赫连的出手可大方了，你可要好好珍惜。就算感情玩完了，也能要到一大笔散伙费不是。”

黎戈嘴角抽了抽。

“反正路在脚下，稳当些。不吉利的话少说。”严问心道，“虽然我和守言还是没弄懂你是个什么情况，但有一点很明确。你不属于魔族，我们留不住你。但这不代表你没有未来。”

严问心说完，又补了一句：“既然要走，那就走远点。我巴不得尊上一直没孩子，没准之后魔尊的位置可以落在我头上。至于你，我祝你幸福。”说着，他耸了耸肩，摊手道。

厉守言站立一侧，沉默不语。严问心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守言，你也说点什么呗。”

厉守言想了想，低声道：“我把小橙云种回去了。”

严问心：……

厉守言又道：“花不能单独一朵开放，你应该回去了。”

……

出魔界时，突然又是一个闷雷。赫连霄一激灵，下意识往周遭看了一圈，手搭在剑柄上不敢放下来。黎戈安抚道：“惊蛰到了，打雷很正常。”

“呼——”赫连霄长舒一口气，随即想起什么，往身后观望了一眼，道：“魔族的春生日好像和惊蛰是同一天。如此说来——”他扯扯黎戈的袖子，故作严肃道，“今儿算你生日欸。”

他刚想揶揄几句问问寿星想要什么礼物，身上的通讯石忽然响个不停。赫连霄手忙脚乱地把它从怀里取出来，随意划拉几下，发现全是他哥发来的简信。随着时间推移，简讯里面的字越来越少，到最后，就只有几个字：“我在万仙门等你。”

赫连霄手一抖，丰富的经验告诉他再害怕，也最好赶紧回万仙门，不然赫连昭非叨死他不可：“完蛋了完蛋了!魔界通讯石不起作用!我整整两个月没回我哥消息!这真要完蛋了!黎戈，你胆子大，要是我哥骂我，你帮我挡一挡。”

急赶慢赶终于回了万仙门，还没等赫连霄四处张望偷偷寻找赫连昭的身影，只听一声咳嗽，赫连霄一转身，就看见赫连昭站在他背后，手上拿着通讯石，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异常平静，像极了暴雨前的宁静。

“哥……好巧……”赫连霄勉强挤出一个笑，支支吾吾道。

赫连昭不说话，啧了一声。

赫连霄又道：“你突然赶回来，累不累啊？妖族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我的意思是，我在关心你，真高兴我又见到你了，哥哥。”

“噫——”一个女声突然出现，“师尊，你是心虚了吧。”赫连霄瞳孔一缩，惊道：“小枫?”

这个年纪的姑娘，抽条抽得堪比竹子。竹子能在一夜之间冲破屋顶，洋洋洒洒飞到天上。那孩子就敢一天一个模样，在你眼皮子底下变成一个大人。

叶枫个头已然同赫连霄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差不多了，圆眼园脸，失了当初的颓然阴鸷，如今的她最多是稚气中混杂着一种少年特有的桀骜。

见到赫连霄终于发现她，叶枫轻哼一声，道：“师尊，你好慢。我同师叔在这里等你们很久了。”

赫连昭依旧什么也不说，挑着眉盯着赫连霄。

赫连霄顿感压力，讪笑着，咳了几声，大大方方地——往黎戈身后一躲：“哥——有话好好说，把孩子扯进来干什么。”

赫连昭终于开口道：“你也知道这里有个孩子，还有个哥哥是吧？”说着，他看向黎戈，道，“黎师弟，别光顾着让你背后这个家伙躲，你——我也是要过问的。一个两个，出门在外，讯息不知道回，你们两个要做什么？造反吗？”

“就是就是。”叶枫在一旁帮腔道。

“叶枫!你是谁徒弟?帮谁呢!”赫连霄不忿道。

叶枫一眯眼：“师尊——在你不回我信的时候，我就暂时过继到师叔名下了，等你认完错，我再考虑要不要回来。”

这是倒反天罡!哪来的这种说法!

赫连霄痛心疾首。

黎戈开口道：“魔界封锁，讯息不通，是我考虑不周，一切错皆在我，他只是被我波及到了。”

赫连昭脸色更黑了：“你们两个小……跑魔界作甚?”

“欸，这也不能怪我们两个。”赫连霄大手一挥，把锅全甩了出去，“是魔尊!对，是她强制把我们带到魔界去的。”

他是不敢说当初魔尊只带了黎戈一个人，不然赫连昭听了非得现在上手把他从黎戈背后拎出来，劈头盖脸骂一顿不可。

虽说从小到大，赫连昭就没真的打过他，但如果有的选，赫连霄宁愿选择赫连明秋的教育方式，有错打一顿，打完他知错了便了事了。赫连昭不揍他，就爱翻旧账。要是做错一件事，他非得把赫连霄从三岁开始干的错事全数落一遍，说得赫连霄是头昏脑涨，无地自容。

黎戈道：“少掌门，魔族死生池有异。我很抱歉让二公子身陷囹圄，迟迟不归。您莫要责怪他，事发突然，他还来不及同您说明情况。”

“死生池……”赫连昭略微放下对二人的责备之意，追问道，“它怎么了？”

“说来话长。”黎戈淡然道。

……

魔族的事太多，黎戈同赫连霄你一言我一语，好吧，准确来说，全是赫连霄在叽叽喳喳，只有事关如何处理死生池这种专业的问题，才是黎戈开口的时候。两个人解释了半天，异常默契地刻意某些事，删删减减，给了赫连昭一个基础版本的故事。倒不是赫连霄觉得他和黎戈之间的关系难以启齿，主要还是黎戈失忆事情思维方式太离谱，而且还牵扯出十来年前的一桩丢脸事，怎么修饰都修饰不出一个合理的故事。

这种东西自己私底下拿出来笑笑得了，说还是不说了。赫连霄深思熟虑一番，觉得等赫连昭气消了，再和他聊聊他和黎戈之间的感情也来得及，至于感情怎么来的?还能怎么来，日久生情，相濡以沫，患难与共呗……具体什么情况，打死他也不说。

赫连霄不说，黎戈也不会说。

赫连昭听完删减版本，消了大半气。他本来就是担忧二人安危，这才冒火。既然这两个人好胳膊好腿地回来了，训两句就算了。没事就好。

只是……

赫连昭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凝视赫连霄，眼神复杂。赫连霄紧绷着身体，活像死刑犯看绞刑架。许久，赫连昭一声叹息，终于把视线从赫连霄身上挪开，低声道：“原来如此，这便可以解释了……”

“哥?你在原来如此什么？”赫连霄耳朵尖，听见赫连昭的低语，没忍住好奇道。

赫连昭放下茶盏，瞥了一眼赫连霄，道：“我还在生气，你确定要继续和我谈话?”

赫连霄扭过头，抬眼看窗外：“好蓝的天。”

赫连昭嘴角一翘，扣出个冷笑出来，随后他对黎戈道：“既如此，那么天道的确不容你。黎师弟，你是怎么想的？”

顺其自然。这是黎戈原本的答案。但他思索再三，意识到这个答案在座的其他任何人都接受不了，迟疑片刻，道：“我不知道。”得到这个回答，纵使赫连昭早有预料，但眉头皱得更紧，强硬道：“我知道你心里应该有其他答案，但无论是什么，你之后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好好活下去。天道容不容得下是祂的事，你诞生于天和宗，本就无因果枷锁，不欠祂什么。”

黎戈听了这番话，面上仍旧无动于衷。

真是颗倒霉的珠子，赫连昭暗道，又抛出一个问题：“黎师弟，我问你，想不想活着。”

“想。”对于这个问题，黎戈回答得斩钉截铁。

“既然想活，那就好好活下去。”赫连昭道。

黎戈还想说什么，赫连昭言简意赅：“没有理由，你说了我也不会听。”他扫视面前二人，又是一阵头疼。或许当兄长的天生就是造孽的命数，这两个家伙笼统来说，其实都是他正儿八经的弟弟，却各有各的困境，稍不留意，可能就会离去。这个认知像是一把利刃，终日悬挂在赫连昭的头上，搅得他不得安宁。

一个无知无觉，面对死局仍旧漠不关心，另外一个……

赫连霄正抬着脑袋看天，观看两个燕子在屋檐下造新居。燕子应当是第一次做窝，不甚娴熟，泥叼了半天，稀稀拉拉还不成屋子。赫连霄看得心急，咬牙切齿，一拍大腿，遗憾低呼：“笨死了。”

话音刚落，赫连昭的手就搭在他脸上，二指一捏，赫连霄一颤，忙把注意力挪回来，不确定道：“哥?”

“倔驴。”赫连昭毫不留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