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烛内。
春犹细细道:“阿鬼正在受罚,恐怕不便来小姐身边伺候。”
午后的春日暖意融融,褪去寒意的春风将桌上古籍翻了几页,两行截然不同、亲密依偎的笔迹映入林桑荔的眼底,她的心思大半放在春犹的禀告中,见状随口一问:“这是你写的字?”
春犹上前看了看,斟酌道:“不,这是敖王……敖姑娘的字。”
林桑荔怔了怔,下意识多看两眼,与之相关的印象随着思考浮现在她脑海。
江南乃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在林桑荔的记忆里,此地最大的商户便是敖家。
自从林肃被圣上封为知府、带着一家老小定居这儿后,敖家就常常把敖霁月送来陪她玩,明面上说着小姐妹相亲相爱,实际上是巴不得敖霁月骗取她的真心,使她沦为敖家官商勾结、稳固地位的一枚棋子。
林桑荔向来看得透彻,对敖霁月献上的古籍书画不置可否,偶尔心情好些,便与对方亲密依偎着在书上一同写下感悟,心情不好时,便故意对着女子弹《下里巴人》,反正对方满心算盘计量,浑然不懂风花雪月,只会眼也不眨的盯着她的脸,完全听不懂曲调里的嘲笑。
林桑荔原以为她与敖霁月会保持这样的塑料姐妹情,谁料对方远比她想的更不择手段、丧心病狂。
她不过是随意的接到帖子去赴约,在敖霁月的房里抿了两口茶,再次清醒时,居然已经被那登徒子摁在床上啄吻!
倘若她再晚点醒来,显然会被那个恶女人生米煮成熟饭!
再次不自觉的回忆起午时那会的交颈厮磨,林桑荔的粉白脸颊泛起恼羞成怒的红晕,她将古籍合拢置于一旁,恨恨嘱咐:“将这些东西……不,凡是与敖霁月有关的东西,都收进箱子里,莫要让我再看见它!”
春犹站着没动。
林桑荔见她不听话,委屈倏地涌上心头:“你为何不动?”
春犹一脸生无可恋:“小姐,您看这桌子,是您和敖姑娘看书作画时用过的。您看这椅子,敖姑娘将您抱在身上时坐过的,您看这细颈白瓷花瓶与娇艳欲滴的垂丝海棠,分别是敖姑娘花了几年的时间亲自窑制和栽培的……”
可以说这整间闺房里,处处存在着敖霁月的痕迹。
春犹心知敖霁月早就在对自家小姐温水煮青蛙,也不在呆愣的小姐面前继续细数,只用可怜巴巴的语气道:“小姐,要收拾的东西太多,奴婢做不到。”
林桑荔愣着神,脑海里闪过一丝困惑。
她与敖霁月的关系确实不错,但那只是表面而已,私底下有这么痴缠黏糊、不分彼此吗?
印象里……好像是有,又好像没有……
林桑荔想的迷糊,心不在焉的应付春犹:“那、那就算了,只把这本《元湘子》收起来吧。”
春犹松口气,清脆的应了声好。
待她重新回到林桑荔身边时,林桑荔已经不再自寻烦恼,总归她不打算再和生冷不忌的敖霁月接触,往日那些浮于表面的姐妹情,断了最好。
当下应该在意的……还是阿鬼。
林桑荔又开始紧张了。
她对阿鬼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懊恼‘自己’从前心狠手辣,对阿鬼那般歹毒虐待,心疼对方明明身份高贵,却遭遇凄惨,沦落到成为伺候人的丫鬟婢女。
另一方面,又十分畏惧……畏惧诛她九族、灭她满门的反派,畏惧深不见底的万蛇窟、缠绕在一起阴冷黏腻的蛇群,畏惧脑海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仿佛宿命般的‘未来’……
林桑荔既想弥补阿鬼,又害怕阿鬼,纠结着喝了足足三杯茶,才攥紧满是冷汗的手,视死如归的起身:“阿鬼在哪儿受罚?我去瞧瞧她。”
春犹傻眼,还未来得及想办法拦住,余光里忽然见到一道欣长的身影,穿过圆形拱洞,踩着坠落在地的桃粉花瓣,直直走入大开着门的少女闺房。
那人束着利落飒爽的高马尾,戴着没有任何雕琢的寡淡面具,一双狭长双眸露在外面。
她上身着交领长袖白衣,下身则是乌黑及地的裙裤,袖口腰间以及发顶皆缠着秾艳红锦带,似外院武者又似守护内院小姐夫人的贴身侍卫,透着股与林桑荔这种娇小姐截然不同的青葱挺拔、飒意清冷。
无需旁人提点,看到她的第一眼,林桑荔便醒悟了她的身份。
阿鬼。
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未来会把她扔进蛇窟里的反派阿鬼。
林桑荔莫名的心跳加快,她把这当成畏惧,皓齿轻咬红唇,声音忍不住的颤:“你、你不是犯了错,正在受罚吗?”
阿鬼没有回答,径直抬步上前,似是习惯性的想走到她身边。
林桑荔本就牢牢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靠近,顿时如同兔子炸毛,动作幅度极大的仓皇往后连退几步。
阿鬼的身形陡然凝固在原地。
空气诡异的安静着。
一旁的春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思考几秒后得出结论。
这不是她一个外人该掺和的事!
她识趣的悄咪咪退下,并顺手关紧房门。
林桑荔没注意外界,仍紧张的盯着阿鬼,准备着听大反派回敬自己恶言恶语。
可让她震惊的是,阿鬼开口,说的话异常闷闷委屈,简直像个想回家却被主人关在门外的淋雨狗狗:“荔荔不是想去找我?为何我主动来了,你又怕的想逃?”
林桑荔:“?!”
未来会把自己扔进蛇窟的凶手就在眼前,她能不怕的腿软吗?
倒是你这个反派怎么回事!
用可怜巴巴的语气示弱是新的报复手段吗??
桑荔毛骨悚然,经过一番脑补,反倒比先前更惧怕阿鬼了。
她不敢说实话,只能别过脸,顾左右而言他:“你、你是丫鬟,怎能唤我闺名?”
虽是情急之下的询问,但又确实是桑荔困惑的事情,就连陪伴了她十几年的春犹,平日里都唤她小姐,怎么阿鬼竟如此亲热的喊她小名?
桑荔禁不住脸红红。
这个反派真是、真是太不知羞了!
敖霁月浑然不知自己在桑荔心中增加了流氓分数,她听完桑荔如此生疏有别的话,拧眉沉思良久,开始在林桑荔的认知边缘进行试探:“我虽是你的丫鬟,却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待我与旁的丫鬟不同,四年半前……你就允我唤你闺名。”
那一日,正是她们定情的日子。
敖霁月看着林桑荔,希冀她能忆起什么,林桑荔想了想后,却是毫不犹豫道:“不可能,你骗我。”
敖霁月诧异:“我怎么会骗你?”
林桑荔抿着唇不说话,这种骗局,她根本不屑于解释。
她曾经那样苛待恶毒的对阿鬼,动辄欺她骂她,怎会允许她唤自己的名字?况且……对方被她这样对待,怕是心里恨不得杀了她,又怎可能用柔和的、毫无攻击性的语气,宠溺的唤她荔荔?
思及此处,林桑荔越发感觉奇怪,她偷偷看了眼敖霁月,因为隔着面具,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迟疑的问:“你的束发,怎么有些肖似敖霁月?”
不往这方面想也就罢了。
可一旦升起这个念头,桑荔盯盯阿鬼的高马尾,再盯盯她的身姿,只觉越看越像是记忆里的敖霁月。
不过阿鬼戴着面具,显得清冷感多些。
而敖霁月在她面前总是展颜笑着,倒更偏向外热内冷。
桑荔胡思乱想着。
敖霁月见状,故意趁着她记忆混乱,含笑逗弄道:“小姐私下里偷偷爱慕敖姑娘,奴婢为了得到小姐的垂青,自当试着模仿一二。”
林桑荔呆呆的睁大眼,透白的耳朵蓦然泛着红,她自己都说不出心中涌起的羞臊来自何处,只会雪颊滚烫的慌张否认:“你在胡说什么?我爱慕敖霁月?笑话!”
敖霁月幽幽看她,宛如在此刻变成了老辣的猎人,注视着在陷阱边徘徊而不自知的猎物:“小姐这般排斥敖姑娘?莫非是心有所属?”
林桑荔现在只想着苟住小命,哪有心思谈情说爱,听阿鬼这么说,不禁嗔怒的瞪向她。
敖霁月和桑荔四目相对,片刻后恍然,眉眼盈上热烈的笑意:“原来小姐现在喜欢的人是我?嗯……那我要跟敖姑娘告一声罪,毕竟阿鬼一无所有,别的都能让,唯独小姐是阿鬼绝对不会放手的。”
林桑荔耳尖处的红晕蔓延至雪白脸颊,正想生气,陡然又觉得不对,万分狐疑的问:“你、你在和我开玩笑?”
夭寿了,反派怎么可能跟她关系这么好!
敖霁月不明所以:“是。”
她不懂自己在林桑荔的脑海里是什么性格与印象,虽然模糊的知道林桑荔对周围的认知有误会,但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误会,她只能拿出两人过去相处时的态度,与林桑荔接触。
虽说开头不顺,但按理来说,应该没问题才对。
打量着少女茫然懵逼的表情,敖霁月渐渐意识到,在林桑荔的想法里,自己与她的关系……似乎不是太亲近?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林桑荔之前对她的亲昵都是敷衍,实在早已在心里厌弃了她,故而一生病,就理所当然的把她们的关系划分为陌生人?
敖霁月实在不愿这么想,可偏又解释不了明明是枕边人,夫人却如此戒备自己的原因。
她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默不作声的凝望林桑荔,心中翻滚着剧烈波动的情绪,继而被不动声色的牢牢禁锢,一丝一毫没有泄露。
她很快平复自己不稳的心绪,眼睛重新弯起,侧过身体,将话题绕回最初:“小姐方才不是询问奴婢受罚的事?实际上老爷心善,转头又免了奴婢的惩罚,只吩咐奴婢将带小姐去前院,让大夫好好为小姐诊脉。”
林桑荔正迷惑着阿鬼对自己的亲近,这会见她温和着说话,又诡异的重新升起惧意,讷讷的往外走。
她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身子纤细柔弱,和看起来一样弱不禁风,林父林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向来对她的身体十分在意,请大夫上门诊脉是极常见的事情,故而林桑荔没有产生半分怀疑。
一行人在假山园林里穿行,走出西窗烛,便来到了外院。
林桑荔环顾四周,总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回来过,看什么都能生出眷恋的熟悉感……可她分明记得自己日日住在林府呀?
她一时怔忪,忽略了外界,等到再回神时,冷不丁发现阿鬼不知何时,居然已经走到了她身侧!
那人瞧着乖顺,还欲勾她的手指……
莫非是终于伪装不下去,想暗算她?!
林桑荔这次近乎是跳开着远离阿鬼,眼中泛着不加掩饰的害怕惊恐。
不等敖霁月细细辨清,少女已然转头,再不敢看什么风景了,匆匆入了前厅里。
敖霁月停在原地,伸出的手迟迟没有收回,最后逐渐攥紧成拳。
少顷,她低沉开口:“慕之。”
一道身影从暗处掠出,无声无息的跪在她面前:“主子。”
敖霁月望着前厅,仿佛穿过了门,看见她日日思之慕之的少女:“去查查王妃这几年的动向。”
“是。”慕之叩首,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原地。
敖霁月不愿过度束缚林桑荔。
她向来给予自己妻子最大的自由,不去过问对方在私下接触了谁,因为她知道自己与娘子情投意合,两情相悦,而这就够了。
可在今天,她找不到了。
林桑荔看着她两个身份的眼神里,有友谊有恼怒有忿忿,有恐惧有害怕有试探戒备,唯独没有从前盈着笑的明媚爱意。
她在对方的心里,找不到自己被爱着的证明。
敖霁月的心情不可避免的变得糟糕。
她幼年见过太多恶意,骨子里早被淤泥浸润的腐烂发臭,只是因为知道林桑荔不喜欢混乱与鲜血,才克制着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常人。
如果有一天,林桑荔不要她了……
敖霁月垂着眼想。
——那也没关系。
只要将夫人在意的东西尽数拢入手心,稍稍用力握拳,从指缝里溢出猩红的断肢残臂,一时迷路的少女,终究会跌跌撞撞的回到她身边,泪盈于睫的抱着她,再也不离不弃。
如何把狠辣凶残的反派变成听话的大狗狗?
给她送个老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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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王妃(4)(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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