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微熹,窗外几声鸟鸣刚起,楚绢便已起身。
她对着铜镜细细描画,眉间轻点朱砂,唇上敷一层淡樱色,却刻意选了件素白底绣青莲纹样的衣裙,外罩银灰色织锦披风,既不失贵女风范,又透着几分出尘气质。
“姑娘今日这是……”丫鬟碧桃一边为她系披风带子,一边好奇地打量。
难得见她家小姐打扮得这么用心,可也没听说今天有什么安排呀。
楚绢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却藏着算计:“去城外摩崖寺上香。”
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由头。她真正的目的地,是西府的松风堂。
叶烬霜早已候在那里,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今日穿得单薄些,上身只一件靛蓝色棉袍,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如秋水,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
“这么早就准备好了?”楚绢缓步走近,将手中的檀木匣递到他面前。匣面雕刻精美,镶嵌着佛教七宝,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芒。
“长公主最喜佛法,这里面是一尊开过光的藏地佛像,你今日便以献宝为由,随我去拜见长公主。”
叶烬霜接过宝匣,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有备而来,看来你今日也是势在必得。”
楚绢高傲地一昂头,骄傲得像只白孔雀:“那是自然。我的人生信条就是:做了,就要做到最好。”
“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精神,跟昨天一点不一样。”叶烬霜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楚绢正欲答话,叶烬霜却忽然作恍然大悟状,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准是那和尚昨天又来过。”
“叶烬霜!”楚绢脸色一沉,毫不客气地朝他轮椅踹了一脚。
“闭上你的嘴,赶紧吃饭吧。”
也不知道叶烬霜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对空空这么在意,还总爱拿他打趣。
楚绢恨恨地想,且容你得意这两天,等女主沈愫书登场,哼哼,哼哼哼哼!
清晨,长公主府。
孙可馨通传一声,不一会儿,从府内走出两个娴静简朴的婢女,身着青色衣裙,头梳简单发髻,引着楚绢与叶烬霜二人往内室去。
楚绢乖巧跟在她身后,视线却紧盯着她裙裾上绣的云纹。
她还是头一次私下来拜访长公主,更是第一次踏入这传说中的长公主府内室。
跨过一道门槛,一股极淡的迦楠香气扑面而来。
长公主温润的声音随之从前方传来,渺远如烟:“玄微说我这月要交好运,果然,稀客上门,还添一位新客。可馨,请客人上座。新虹,为客人看茶。”
楚绢先跪在堂中,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落座。直到此时,她才敢抬眼看向长公主的方向。
入目是一张紫檀木大椅,长公主斜倚其上,一袭素色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白玉莲花簪,简约至极,却难掩她通身的高贵气度。
她一手执佛经,一手轻轻翻动,并不曾抬眼看人,仿佛早已知晓来客身份。
孙可馨侍立一旁,手执纨扇轻摇,见楚绢看过来,朝她和善地笑了笑,温和又不失分寸。
楚绢心神一松,视线却被她身旁的一道光芒吸引。
乃是一张红木嵌螺钿百灵台,上面还摆着尊半米多高的羊脂玉观音。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恰好打在观音像上,像是替祂镀了一层柔和的佛光。
楚绢微微一笑,视线轻瞥向叶烬霜,心中暗忱。
来得太早,一路上什么人都没见着,现在只能祈祷叶烬霜能多拖延一阵,捱到午膳时候被留膳了。
叶烬霜果然不负所望。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七宝匣子,双手捧至长公主面前:“长公主殿下,此乃藏地高僧开过光的佛像,弟子特来献宝。”
匣盖开启的瞬间,殿内仿佛弥漫起一股祥和之气。长公主似有所感,抬眼一瞥,淡然神情中添上一抹喜色。
“不愧是佛宝,果然不俗。”
叶烬霜轻笑,“长公主殿下慧眼识珠。这佛像的妙处,可远不止外表……”
他说得口若悬河,引经据典,从佛法精义讲到藏地风土,又从开光仪式谈到护佑平安,妙语连珠,引得长公主频频点头。
楚绢在一旁适时接话,既不过分抢眼,又不至于沉默失礼,三人竟直接聊了起来。
从佛法到诗词,从宫廷到民间,话题不断,气氛融洽,堪称宾主尽欢。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日头已升至中天。一个婢女悄悄走到长公主身后,俯身耳语一番。长公主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佛经:“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了,竟留你们到这会儿。楚七小姐、叶小少爷,可愿意赏光在我这用顿便饭再走?”
楚绢一喜,忙起身应下:“能得长公主赐宴,是臣女的福分。”
三人移步缀锦阁用膳。途中,叶烬霜因轮椅在青石小径上移动不便,渐渐落后于人群。
他坚持不愿让人抬,因此每遇门槛或石阶等阻碍,常自行操作轮椅,艰难越过。
好不容易挪到花园月洞门外,叶烬霜已有些气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不得不停下来稍作歇息,却不期然间被此处雪景引去了心神。
园中梅花开得正盛,点点红梅映着白雪,别有一番情致。
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落后于人群,孤身一人处在这初来乍到的硕大花园中。四周亭台楼阁,曲径通幽,他却一个也不认得,不知不觉间已然迷路。
一阵寒风吹来,叶烬霜拢了拢单薄的衣襟,不由打了个冷颤,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着惴惴不安。
偏偏碍于礼节,他不好在别人家园子里大声呼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犹豫再三,他还是壮着胆子推动轮椅,往石径深处走去,希望能遇到府中仆人问路。
未曾想,竟越走越偏,一直走到树林深处去了。
四周古树参天,枝叶交错,将阳光遮蔽大半,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叶烬霜心中更觉害怕,不由地加快了轮椅速度。
“有人吗……?这里有没有人……?我是来做客的,一时不察走错了路……”
他的声音在林间回荡,却无人应答。风吹过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听着就像人的脚步声,令人毛骨悚然。
叶烬霜吓得浑身汗毛直竖,更不敢出声了。
他努力平复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沿着石径前行,希望能找到回路。
另一边,楚绢和长公主走到缀锦阁才发现叶烬霜失散,长公主皱着眉斥骂下人:“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怎么半个人都没跟着客人!”
楚绢心道:来了!男女主命中注定的初遇!
长公主府的下人跪了一地,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颤颤巍巍道:“殿下别生气,叶公子不良于行,在陌生地方走散后应该会选择原地不动,奴婢们这就去找,一定马上就把人找回来!”
长公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谁也没想到叶烬霜虽然不良于行却极其擅长操作轮椅,他那把轮椅也是顶级木匠的杰作,在平地全速推行时,移动速度可与成人全力奔跑相较。
因此即便众多下人沿途寻找,竟也一时找不到他踪迹。
长公主在缀锦阁等得心急如焚,叶烬霜这孩子再不受宠也是叶家的人,若是在她家里出了事,要她如何交代?!
叶烬霜对其他人的焦急毫无所察,因为在原路返回时,他竟又迷了路,不知不觉移动到了长公主府后花园的最深处,一间隐蔽的佛堂前。
这座佛堂隐藏在假山与古树之间,若非特意寻找,恐怕难以发现。
叶烬霜知道长公主素来礼敬释门,因此见到佛堂并不惊诧,反而觉得自己更靠近了正确目的地——谁能想到这佛堂竟藏在花园的最深处呢?
佛堂里燃着百盏长明灯,昏黄的灯光将不大的空间照得通明,温暖的气息从门缝中溢出。叶烬霜打了个喷嚏,忙操作轮椅进入佛堂,想着,哪怕遇不见人,先烤烤火、暖暖身子也好。
推门而入的瞬间,他却看到佛堂中央的蒲团上,端正地跪着一个人影。
一袭白衣的少女跪坐在蒲团上,头深深地低到地上,作五体投地状,口中还念念有词着什么他听不懂的话。
若是其他时候看到这一幕,叶烬霜肯定能反应过来这是在拜佛,还是很标准的姿势,但他现在惊惧交加,见到这一幕只觉得自己大白天撞了鬼,吓得高呼出声。
“啊——!”
那少女闻声一惊,猛然抬起头来,与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一瞬间,叶烬霜口中的尖叫硬生生掐灭在了喉咙里,世间仅余他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嘭咚”、“嘭咚”。
思绪翻滚,叶烬霜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一定是生病了,要不然为什么他的心跳声如此清晰,仿佛心脏要破体而出?
第二个念头是,他再也不能嘲笑楚绢对那个小和尚怀抱的心思了。
因为眼前那少女抬起的头上,赫然是一抹刺眼的白色。
那是女修士佩戴的莲花冠与逍遥巾。
眼前这令他心动神摇的少女,竟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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