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伏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世界。亲人,朋友,回到了所有熟悉的人身边,回到曾经那些平淡又让人安心的日子。

心里却不知为何依旧空荡荡的。

她在那个世界里找了很久,可怎么也找不到答案,心里空着的那一块好像只能永远那么空着,让她不受控制的惶恐起来。

害怕着,挣扎着,直到最后,所有人都被她疯狂的模样吓退了,她自己也被自己吓退了。

深陷绝望之时,眼前的世界突然裂出无数道缝隙,紧接着便开始像是被打碎的玻璃般一片片掉落。

碎片一块一块剥离,消失,很快蔓延到了她身前。她想逃,却逃不过飞速崩毁的世界,最终,彻底落入黑暗里。

然后,睁开眼睛。

白色的帐顶落入视野,下意识抓紧了手下的被褥,柔软而有厚度的触感让伏明有了种终于回到现实的庆幸。她彻底放松下来,继而意识到有视线在自己脸上流转。扭头,秦承楚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

被看的心里发毛,她有些慌张,生怕自己刚才睡着的时候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被他察觉出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问他,“看我干嘛?”

继续盯她片刻后突然笑的眉眼弯弯,秦承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起的很准时,现在船的下方就是元府。”

“是,是么。”

见他转移话题,伏明不敢再问,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脚踩在地上的一刹那意识到自己睡前身上所有的不适都已经消失无踪,精神抖擞的她抿了抿唇,“我睡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吗?”

“白修钧来找过我们。”

“还有呢?”

“没了。”

“这样。”

整理好衣服坐在床上等着秦承楚起来一起出去,他却半天没有动弹,坐在原地好像脚下生了根。伏明不由疑惑道,“怎么还坐着,走了。”

“有时候我真好奇你的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搭在床沿的腿轻不可查的一顿,伏明只觉头脑空白了一瞬,“你……说什么呢。”

“走吧。”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秦承楚起身,不紧不慢地朝门口走去。

不知道自己梦里说了什么,也不知道秦承楚到底是怎么理解的。可不论如何,如果不是他,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可能这么好。望着他的背影踌躇片刻,伏明最后还是咬牙快步跟了上去,在他身旁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同他道了一句谢。

说完偷偷瞥了眼秦承楚,虽然他仿佛没听到般依旧直视前方,可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让伏明猜到了他此刻的真实情绪,而后不由自主地一同微笑起来。

不多时,木船缓缓落回地面。在元清的带领下,白修钧一行人走了一段路后,在一座极阔绰的房子前停了下来。伏明一路将视线往上,“元府”两个金色大字在巨大的乌木匾额中间显得异常清晰。

离大门数步近之时,厚重的门扉摩擦出沉闷的声响,自动朝里缓缓打开,一个老者的身影自正中的缝隙里显露出来。

身上是与元清制式相同的衣袍,不同的是元清的衣袍是淡蓝色的,而老者的衣袍则是灰白色。他双手背在身后,身形挺得笔直,一头银发梳理的一丝不苟,眉毛上也带着丝丝银白,眼睛不似与他岁数相仿的人那般疲惫,反而暗藏锋锐。似乎是感受到了打量的视线,他抬头朝伏明看来,吓的她赶忙移开目光。

很快,大门完全打开。走在最前面的元清停下脚步,朝老者微一颔首后转身,对白修钧三人道,“这位是我们元府的管家,元重。接下来的路程,由他来带领三位。元清则先行离开了。”

元清说完,与三人道别后很快离开。名唤元重的老者显然不是多话的人,向白修钧微一颔首后,便转身专心带路。

作为几大家族之一的元府,府内装饰却并不奢华,反而更像是随性堆砌。道路两旁尽是绿植花卉,偶见散落在绿植间的嶙峋假山。路过一处碧湖时,伏明还刚巧看见一尾鱼自水中跃起又落下。这景象与她在林家见到的大不相同,却更能令她生出好感。

随着渐渐深入元府内部,原本还空空如也的地方慢慢开始见到一些仆役。元重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都停下手里的活朝他问好。

而大概是因为家主中毒的影响,这些仆役的大都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全府上下无不透露着沉闷与压抑,让伏明的情绪也有些跟着沉重起来。

门口至大厅的路程不算太远,加之元重脚程快,在他的带领下,三人很快到达了元府的会客厅。而一位衣着端庄雍容的女人正坐在首座,似乎已经等候多时,想来应该就是元家主母——梁络。

她身旁立着一个少女,下方则坐着两个年轻男人,三人眉眼皆与她有几分相似,于是很容易就能猜出他们的身份。

仿佛在印证伏明的猜测,元重走到厅正中时停了下来,单膝跪地后双手抱拳朝面前的四个人依次行礼,“夫人。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

“起来吧。”

年轻男女三人见状微微颔首,元夫人则伸手示意元重起身。静待他站起的同时,她的视线越过他,向他身后的白修钧一行人望去,“这三位是。”

“回夫人,我身后的这位便是济世圣手白先生。”

乍一听“济世圣手”四个字,想到白修钧在渡月府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伏明觉得有些好笑。感觉到有视线正朝自己这扫来,她赶忙收起心思,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夫人。”

被点到名的白修钧闻言微一颔首。

“不必拘礼。剩下两位是——”

“我的药童。”

“如此。”

不愿在客套场面上多浪费时间,短暂的交谈后,白修钧开门见山,“家主此刻在哪,可否方便带我去见见。”

大概和白修钧抱着同样的想法,元夫人很快接话,“当然可以。逸尘,带白先生和他的药童去翠竹阁。”

“是。母亲。”

说着,坐在下方的其中一个黑衣男子站起身,“白先生,请随我来。”

话落,由元逸尘起头,三人出了会客厅,他与白修钧在前,伏明和秦承楚垫后,四人一路往厅的右后方走去。

跟着元逸尘左拐右绕一段时间后,头顶愈来愈烈的光直照的伏明睁不开眼。汗从头顶滑至下巴,她抬手擦去的当口,耳边响起白修钧的声音,“元公子,翠竹阁还需多远才到?”

“还需再走过两条小路。”显然也知路途遥远,元逸尘很快回答,“由于家父中毒之后情况便越来越差,所以我们特意将他移到这个偏远安静之地静养。此地离主屋确实远了些,还劳白先生您多担待。”

“无妨。家主身体更重要。”

心里总算对剩下的路有了个底,得到答案的白修钧不再说话专心走路。而在两人身后默默目睹全程的伏明看着他忽隐忽现的侧脸,只觉他突然就从渡月府里那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大夫,摇身一变成了仙风道骨的绝世高人。形象落差之大让她感觉有些奇妙。

“觉得他跟在府里比简直是两个人?”

脑海里突然传来秦承楚的声音,伏明一惊,下意识扭头看去,便见他似笑非笑,同样看着自己。

“可以这么说,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还挺新鲜的。”

视线重放回前方,伏明回他。

“看看他耳朵。”

依言将视线转到白修钧耳朵,伏明惊讶的发现那薄薄轮廓上竟微微泛着红色。

“他是在害羞吗?”

“应该不是,不过也差不了多少。毕竟他不喜欢和名门正派打交道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他因为不太会应付这些人。”

“所以他才会说要不是元家开出的条件无法拒绝,他不可能来的啊。”

“没错。”

突然觉得前方的白修钧和被迫和不熟的亲戚打招呼时的自己有些像,伏明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笑声刚落,身后靠右方向突然闪过一道陌生气息。伏明反射性地朝那处望去,很快意识到那气息应该是元府安插在翠竹阁附近的暗卫的。神识大概探查了一番,她注意到仅仅在这离翠竹阁还有两条小路的地方,就隐藏了七八暗卫,不由暗暗咋舌。

“元家为了家主的安全真是费尽心血,还没到翠竹阁已经有这么多暗卫了,翠竹阁附近该有多少人守着。这下就算是赤海楼的人想回来再做些什么,怕也难于登天。”

边说边看了眼前方的元逸尘,伏明毫不掩饰对元家人的赞赏。

“是么。”

闻言神色莫测地扫了眼不远处被茂密草木包围的一座废弃假山,秦承楚笑,没有反驳。

两条路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四人拐过最后一个拐角,一座与元家其他房屋相比,显得安静的多的房子出现在伏明眼前。

远远瞧见元逸尘的身影,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朝他低头行礼。带着三人越过护卫,他径直走到房门前一把推开门。

遣退守在房中的所有婢女与小厮,元逸尘掀起隔开客厅与卧房的月洞门上的竹帘,示意三人进去。

自进入房中,伏明便时不时闻到一股略有刺鼻的药味,这药味在她踏入卧房的一瞬骤然放大。极富冲击力的味道让她倏地目眩了片刻,直到眼前噪点似的画面渐渐消失,她才慢慢看清卧房的模样。

尽管外头烈日当头,刺眼的光甚至透过窗口铺满整个客厅。可卧房却连外头的一丝光也无,被遮蔽的严严实实,只有桌上和床两边的烛台上亮着明明灭灭的豆大烛光,让人能勉强看清这不大的地方。

奇怪景象让伏明心里打了个突。

视线朝旁一转,秦承楚不知何时已在桌旁坐下。昏暗中他的脸模模糊糊,却也能辨认出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床的方向。他少见的认真模样让伏明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的一同看了过去——

全身如同失去所有血液般呈现出一种死人一样的苍白,眉心和四肢却聚集着一片深重的乌青色,仿佛那些消失的血液全都淤塞在了上面一般。

皱眉看了片刻,白修钧自袖中探出手将元烈的衣襟拉开,便见他身上靠近胸口的地方,四周隐隐约约有着和眉心一样颜色的细细痕迹正朝着心脏方向伸延。

白修钧眉头皱的更紧。

沉默片刻,他转身走向桌上药箱,在三人的注视下从中拿出一只小小玉碗。取出几只小瓶分别在碗中滴入颜色各异的液体,再以一根同样玉制的小棒将其搅拌成暗褐色的药汁。做完这一切,他示意正在他旁边满脸认真盯着碗看的伏明和他一起去床边。

虽然不知道白修钧想干什么,但对他所作所为的好奇再加上自己“药童”的身份,伏明很配合的随他来到床前。

刚来到床边,伏明就隐约嗅到隐藏在浓烈药味中的一丝冷冷的香味。不解味道的来源,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四周,继而很快发现元烈手上,泛黑的末端有些地方已经破溃,而味道,便是那些渗出的液体里散发出来的。

余光瞥见白修钧手里拿着东西伸到自己面前,伏明伸手接过,才发现是他刚才抓在手上的玉碗。

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床边,白修钧小心翼翼的抓起元烈搁在床边的手。灵气在食指凝成薄薄的气刃,轻轻划过元烈手心。

“把血接住。”

黑色的血争先恐后的从伤口涌出,伏明依言将碗递到伤口下方,任由血落在碗里。

然而就在血与液体融合的一刹,一股尸体腐烂般的恶臭便如炸弹似的自碗里轰然炸开。

胃里一阵翻腾,伏明嘴角一抽差点当场吐出来。暗暗深呼吸压下想吐的冲动,她把头瞥向一边,果不其然瞧见元逸尘的脸色也相当难看,原本还因为自己的失态而有些别扭的心里不由平衡下来。

作为离恶臭最近的白修钧,反应反倒不像身旁两人那样强烈。伸手抹掉气刃划出的伤口,他沉默地看着碗中变得鲜红的颜色,许久,才缓缓开口。

“元公子,你可知令尊中毒至今已有几日,又以何种方式中的毒?”

斟酌半晌,元逸尘回他,“家父是在三日前单独待在书房时,遭到赤海楼的人偷袭中毒。而我们发现他中毒时他已经昏迷,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如何中的毒。”

“有没有在他身上找到类似中毒途径的伤口。”

“没有。家父身上除了手脚上有表面的溃烂外,没有别的痕迹。”

视线落回床中的元烈身上,白修钧面色已不复来时那般淡然,“七窍煞。”

“什么?”元逸尘迅速接话。

“九窍煞,无色无味,毒性极烈,发作也极快。中毒者血液发黑,以手脚为始,毒素随血脉游走,表现为皮肤出现乌青颜色。并且一旦放任乌青游走至胸口,如这样——”

扯开元烈的衣襟,白修钧指了指胸口的细线,“则很快便会由内至外开始溃烂,直至七窍流血而死。”

将元逸尘一瞬巨变的脸色看在眼里,白修钧话锋一转,“所幸你们请我来的还算及时,三日,再加上令尊本身功力深厚,为他争取了时间。否则这次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也回天乏术。”

“也就是说家父还有救?”元逸尘神情一松。

“是。虽过程会稍有繁杂,但不是全无希望。”

“太好了,那就有劳白先生了。”

说着,元逸尘朝白修钧弯腰抱拳。

微微侧身躲开,白修钧语调平静,“不必如此,只要你们兑现承诺,我自当尽力而为。”

将元烈的手放回被中,白修钧掀开他眼皮,便见他的白眼球整个充血泛红,看起来分外恐怖。而就站在床头的元逸尘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眼中闪过不忍与愤怒,他恨恨开口,“赤海楼为非作歹,渡月府助纣为虐。若是家父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南阁拼尽全力也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话出口的一瞬,空气倏地安静了下来。想到渡月府里朝夕相处的众人,想到明知一切却依旧云淡风轻的秦承楚,尽管知道沉默是最好的选择,但伏明就是突然无法抑制的愤怒了起来。

“仅凭空穴来风的传闻和根本算不得证据的蛛丝马迹就可将一切盖棺定论,贵阁的判断是否过于轻率?”

伏明声音平静,语气却冷硬如冰。所有目光一瞬聚集到身上,来自身后的那道尤其分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置若盲闻,只挺直脊背,避也不避迎上元逸尘的目光。

也许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药童会反驳自己,元逸尘一怔,才又道,“你是说那些死去的人身上,来自渡月府独有手法的痕迹是作伪的?”

“没有确凿证据时,一切皆有可能。”伏明不甘示弱。

眼见气氛随着这句话针尖对麦芒似的紧张起来,白修钧及时出来圆场,“我要开始解毒了,烦请元公子避让。你也是,和坐在那边的一起出去,守在门口。”

闻言不再说话,元逸尘意味不明地瞥了伏明一眼后转身离开。随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伏明才泄气似的放松下来。

无视来自身旁的视线,伏明目不旁视的走出房间静静站在门口。没站多久,秦承楚也慢悠悠从房间踱出,而后随意的斜倚在另一边。

谁都没有先开口,两人就那么静静守在门两边,直到屋里开始传出焦糊味和药味,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等待难熬且漫长,不知道白修钧什么时候才能解完毒,也不知道赤海楼的人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站在原地百无聊赖的伏明不由抬手打了个呵欠。

“若是药童都似你这般模样,怕是所有大夫都不会再找药童了罢。”

熟悉的,夹杂着戏谑的声音让伏明猛回过神,却不往旁看。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明明说的不是自己,明明知道他的反应是对的。可她就是觉得愤怒又委屈,即使她找不到这些情绪产生的理由。

“听了那些话,你就一点也不生气吗?”最后,她还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你是在担心我?”

夜色里,伏明的脸被头顶灯笼的阴影遮挡着,看不清表情。于是秦承楚笑,朝她凑得近了些。

“随你怎么想。”伏明把头扭到一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承楚重倚回门边,一脸无谓,“他们只是在找理由给修行界一个交代。既然如此,解释再多也无用不是么。”

“那就任由他们这样摸黑污蔑吗?”

声音因为愤怒而不受控制的高起来,耳边突然滚过一阵风声,感受到夹杂其中的一丝陌生气息,伏明触电般扭头看去。

不远处树林里,枝头树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四周依旧是静静的,仿佛刚才的响动只是她的错觉。

然而秦承楚却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和她一样望着树林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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