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岱身子很虚,年少时吃了太多的亏,这几日又一直没休息好。于是他从段玉那吃饱喝足之后,就偷偷溜回自己的小屋睡觉了。
闻岱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不紧不慢地从温暖的小窝里爬出来。
凌云峰虽是在山林中开辟的地界,但内部确是细细修缮过的,小路都是用光滑平整的石块铺成的。虽然宗门还是保留了不少山林草木,但弟子们正常的活动范围都收拾的干干净净。
闻岱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荡起的衣摆不小心碰到了道路两边杂生的草木,沾染上了一层水迹——是露水。
闻岱停住了脚步,低头看向衣摆,过了会儿又抬步继续走,不过——他转身踏入了石板路旁边的草丛,朝那浓密的树林走去。
丛生的枝杈缀着晶莹的露水浸染在来者的衣襟——
段玉怀里揣着那本钟言之给的修炼秘籍,迫不及待地回到小屋,想要趁无人之时细细研读。
因为心里太过欢喜,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起来,甚至觉得前方的道路都隐隐发着光亮——不对——
“殿下。”
这几日酷暑已过,天气已入了凉。白日里倒还觉出几分燥意,到了晚上,凉飕飕的小风一吹也就散了个干净,徒然立在这夜风中倒是还有些冷。
段玉瞧见他这个可怜样,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你怎么在这?”难不成——这小子竟一直没走吗!听到钟言之召见自己的消息,一时间激动地忘乎所以,早就把闻岱忘到九霄云外了,现在看见闻岱,一向唯我独尊的太子殿下竟然产生了一丝丝莫名的心虚,就像一个不称职的主人丢下了自己的灵宠。
闻岱没第一时间回答他问题,只是又用那双沾了水雾的眼睛瞧着他,然后缓缓地张开了嘴——
段玉以为闻岱要说话,碍于他俩一蹲一站,距离有点远,段玉怕听不清闻岱说话,特意微微弯下腰,把身子朝闻岱倾了倾,然后——
阿嚏!
就听见闻岱打了个巨大的喷嚏,顺带附赠了太子殿下一场局部小雨……
段玉还没来得及发火,就看见闻岱像颗风中的小草,摇摇晃晃地就要倒下。
段玉一时间脑子断了线,等他反应过来,两只手已经稳稳地停在了闻岱的肩上。
闻岱很瘦弱,这是段玉碰到他的第一反应,感觉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把人给捏碎了。
见闻岱已经站稳了,暂且不像要倒下的样子,段玉就收回了手,可还没等手放下,段玉又皱起了眉。他摩挲了一下指尖,感觉到一层浅淡的湿意,这层湿意来源于哪,不言而喻。
段玉低头看向闻岱,闻岱的衣服是外门弟子的统一服饰,整洁整齐,但这衣服虽是白衣却用的粗布,针脚也不细密,这套衣服段玉也有,但刚一发下来就被他丢的远远的,太子殿下怎么能看上这种衣服。
段玉虽然没穿,但是他知道这件衣服是什么样的,更别说凌云峰里来来往往的人有那么多都穿着外门弟子服饰,段玉闭着眼都能把衣服给画出来。但此时,闻岱身上这件显然不太一样——颜色不对。
借着盈盈的月光,段玉可以明显地看到闻岱的肩膀衣襟和衣摆颜色更深,联想到刚刚手上触碰到的水迹,段玉就知道了闻岱衣服上那些深色的痕迹是被水洇湿了,但是——哪里来的水呢?
是了!是露水!只有露水才能留下这么大片却浅淡的痕迹。
段玉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答案,可随之心里却泛起一股隐秘的情绪,闻岱究竟在这里等了他多久才能让露水浸透了衣衫。
太子殿下心里别扭起来,这傻乞丐竟然一直在这里等他吗?
闻岱胆怯地瞄着段玉,看着被自己喷了一脸口水的太子殿下,“殿下,对……对不起。”那颤颤巍巍的样子像是又要倒下的模样。
看着闻岱这般没出息的模样,段玉就是有火也不知向何处发。正在段玉怔愣着发呆时,闻岱忽地又靠近了他,段玉一时间没来得及走开,还下意识扶住了闻岱倾来的身子。
“你——!”
太子殿下不知现在该作何反应,闻岱突然猛地靠近他,他正想训斥这胆大包天地小狗,小狗却讨好般地抬起手——
预想中的温热触感并没有,有的只是划过脸颊的粗粝布料。
闻岱趴在他的身前,用衣袖一点一点地擦干他脸上的水迹,那是这只不知死活的小狗刚刚喷他脸上的口水,是他的“罪证”,而现在闻岱正在小心翼翼地“毁尸灭迹”。
闻岱“大手”一挥,胡乱地在段玉脸上动作着,衣袖蹭过段玉的鼻尖,露水的潮湿气息也一并划过,顷刻间又消失不见,还有一些模糊的说不清的气息,段玉下意识想去追寻这股味道,可一个呼吸间所有味道就都散了个干净。
太子殿下娇生惯养,平日里洗脸敷面用的都是柔和细腻的绢布,那白嫩的小脸哪受过这种待遇,没几下就火辣辣地泛着红。
闻岱已经擦毁“罪证”了,此时正乖乖巧巧地站在段玉面前,眨巴着眼睛像是在讨赏。
段玉捂着发红泛痒的脸颊,简直要被这只蠢狗给气笑了,“你竟敢拿你的脏衣袖给我擦脸!”还擦的这么狠,痛死他了。
“不脏的,殿下,这是我今天才换上的。”
“闭嘴,我说脏就脏。”
闻岱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反驳,但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明显写满了不赞同,“好吧,殿下。”仔细听,尾音里还藏了些难以察觉的怨气。
看着闻岱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段玉心里爽快多了,他的眼睛眯起来向下觑着闻岱,像是在想一些坏点子,“这么脏该怎么办呢……”
噗通!
“殿下,殿下——”闻岱狼狈地在水池里挣扎着,呛了好几口洗澡水,才顶着一头湿发浮出水面。
刚刚段玉说他太脏了,要给他好好洗干净,领着他进了门,接着闻岱就被几个侍从架起来丢进了水池里,这水池是特意为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准备的,水池足足有八尺深,闻岱连脚都够不着底,那帮侍从动作又太过粗鲁,根本毫不顾忌闻岱,闻岱被丢进去是甚至是头朝下的,扑腾了好几下才得以好好喘口气。
闻岱从滴水的发梢中瞧着段玉,看段玉因为他的狼狈而开怀大笑,看段玉因为他的弱小而鄙夷嗤笑,看段玉把他当一条狗一样作践玩弄……
段玉还是和前世一样,总喜欢玩这种把戏,他是天骄,是明月,是让人不敢亵渎的仙子,可他却又是坏蛋,是恶魔,是轻贱轻视下等人的暴徒。
他不许闻岱这样“下贱”的人和他有同样的爱慕之人,他不许闻岱这样的下等人觊觎他的东西,于是他惩罚闻岱,他要让闻岱痛哭流涕,认错求饶。
现在的段玉——可真是,同前世一、模、一、样……
没关系,段玉想玩,他就陪他玩个够!
不是喜欢听他痛哭流涕吗,“殿下,呜呜——呜,救我,”那他就哭给他听
不是喜欢看他认错求饶吗,“对不起,对不起,殿下,殿下救我——”那他就求给他看
或许是闻岱哭的太过凄惨,又或是他的声音渐渐微弱,眼看着过了几息仍未浮出水面,段玉终于“大发慈悲”地把闻岱从水里捞了出来。
闻岱半死不活地伏在地上,呛咳着吐出几口池水,挣扎着爬不起来。
段玉突然想看闻岱此时的表情,于是他毫无怜悯心地下达命令,让闻岱抬起头来,可闻岱此时头晕眼花,长时间的窒息溺水感让他整个人都意识混沌,见闻岱迟迟没有反应,旁边的侍从正准备准备强行将闻岱架起来。可当时侍从的手捏上闻岱发抖的肩时,却被段玉制止了动作。
段玉亲自蹲下身,瓷玉一般的手指摸索着,寻到闻岱被湿发藏匿起来的脖颈处,柔柔地捏了两下,像是安抚似得,下一瞬——却毫不怜惜地攥扼住向上提起。
“仿佛已经断气的”闻岱在这时终于给了点微弱的反应,微弱地摆动着头,本能地想挣脱这给予他痛苦的来源,他根本无力逃脱,这已是他做的最大的挣扎。这点小小的磨蹭却被段玉误认为是讨好的意思,在他手里一下下轻轻地蹭着,像是在撒娇——
太子殿下心情莫名又好了许多,觉得闻岱朝他吐口水的罪责,或许也可以稍稍减轻一点——比如可以从凌迟换成个五马分尸之类的……
段玉抬起另一只手,温柔地抚开闻岱的额发,漏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但那双眼睛此时溢满了水,不去触碰就簌簌地往外流泪,淌过眼角,混入分不清的池水,摇摇欲坠地挂在下颌。
那只握着脖颈的手早就不知不觉地转移了阵地,替他擦着仿佛流不尽的泪滴。
“脏东西,怎么这么能哭。”
等到闻岱不再发抖意识回笼的时候,段玉也终于放开了手,他心情颇好地看着闻岱,赏赐般的丢下一件干净衣服,并嘱咐闻岱每天都要来此处“沐浴”。
闻岱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因为这一句嘱咐,隐隐又了再次决堤的倾向,“殿下……我……”
可太子殿下才不会管你愿不愿意,他没空理会闻岱的意愿,他早就走远了。
段玉走了之后,闻岱的泪顷刻就停住了,只是身体还止不住地发抖,湿透的衣衫粘在身上,冷意透着骨缝传进来,他捡起段玉扔给他的那件衣服,丝绸质地的缎面,虽无任何装饰,却也比他身上这件湿透的粗糙布料好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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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悠悠挂在半空,昏暗月光下,一串潮湿的脚印摇摇晃晃地朝远处蔓延,那件干爽的白衣被随意地丢弃在池边,并没有人去接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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