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粉荷，清艳生姿。
柳衡和露生带着一行人来到了此处，正殿失火时僧人们为了图个省事，直接在附近舀了池塘内的水。
满池荷花的根茎露出了大半，挂着池底的黑色淤泥，减少了往日的风姿。
“他们当年将人杀了便帮了石头往这池塘底下一丢，借着荷叶遮掩无人察觉。”露生嘲讽的眼神望着住持。
住持站在池塘边，口中不断诵着往生咒，引得柳衡冷笑。
“虚伪。”
或许早有人发现也说不定，只不过被压了下来、亦或是刻意逃避。
裴星迩和谢元柳暂时下山去联系外界了。
藏星楼的人得了少楼主遇刺的消息，早早便往此处赶，如今正步守在山脚，倒也省了许多功夫。
接着便是打捞的活计，王阳羽拉住了准备下去帮忙的谢元柏，指明了要让这寺院里的年轻和尚自己发掘真相。
不明内情的和尚们刚救完火，便被派来挖掘池塘，疲累之下自然忍不住抱怨。
看着前院的如火如荼，雪昙神思飘远，或许本体是植物仙身，他能隐隐感受到这满池莲荷的哀伤，池底散发的怨念。
那种怨念，似是亡故的灵魂滞留凡间，为寺内佛光所镇，无人超度，只能挤压在这黯淡无光的深潭之中永无宁日。
住持分明亲眼目睹了惨案，出于心慈不忍拯救了受害之人，却反过来包庇那些有罪之人，这何尝不是一种助纣为虐呢？
罪孽已成，仅凭几句“日后不会再犯”，便可抹消了他们的罪过么？
雪昙无需体谅理解住持的做法，一时心软，顾念旧情，使多少条无辜生命成了泥潭枯骨，家中亲人以泪洗面。
“施主缘何苦恼？”
趁着众人忙活的这阵功夫，无人顾及到角落里靠着墙发呆的青年，扶风走到阴影处，半张脸埋没于黑暗中。
雪昙收回神思，挑起半面轻纱，阳光洒落在他的面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
“法师，若今日是住持犯了错，你是否会顾念同门情分，包庇于他？”
扶风合掌，目光落在他身上，“人间有三千烦恼丝，贫僧已入空门，自然不会为这些凡俗情感所累。”
他问：“法师常年守护南音寺，难道未曾发觉这池中枯骨？”
“盛有秘密的木盒应由有缘之人开启，何必牵扯他人之果？”
“不愧是法师啊……”雪昙眉眼染上一丝轻松，“看来老和尚的佛学造诣还不够。”
“不然怎会执迷于这些俗世情谊呢？”
纵然嘲弄的对象是本院住持，扶风依旧一脸淡然，附和他：“施主所言极是。”
……
“是！是人的头骨！这儿怎么有人骨？”一名和尚满手淤泥，面色惊恐万分。
其余和尚也是一脸不可置信，恐惧蚤子一般爬满了后背。
住持更是闭上了眼，不敢去看。
顾清玄可不在意他们的情绪，冷着脸呵道：“继续。”
看着他冷肃的面孔，联想到此人的武力值，和尚们强压下心中惊惧，继续挖掘。
不多时，接二连三的和尚挖到了尸骨，摆放在池边，他们也意识到这次的事情已经远远超乎了想象。
到最后池塘被翻了个底朝天，二十几具枯骨被打捞上岸，整整齐齐摆放在草坪上。
住持忽然想起他那日质问师弟们的场景。
“我和师傅不在的日子里，你们究竟害了多少人？！”
师弟们畏畏缩缩地报了个数字，“不…不到十人。”
……
深呼吸，住持不愿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似乎这样就能减轻内心的罪恶感。
露生和柳衡并肩看着这一切真相公之于众，手刃了所有仇人，体内的重担仿佛卸下了大半，皆觉得心头快意无比。
快意过后，便是对着人间无所留恋。
她一生皆是为了复仇而活，战场归来的父亲突闻噩耗，无力复仇之下，将满腔的恨意灌输给了自己与阿弟。
父亲养大了阿弟，教他武功，却在他八岁那年亲手将人送到南音寺当了和尚，说是要让他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用一生计划着复仇，直至战场上的旧疾复发，病倒于榻上，仍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让柳衡去……杀了他们。”
亲手弑父，是父亲想出来计谋，露生犹然记得，那日她获悉之后背脊的惊寒。
阿弟才是个豆芽菜大小的孩子……
动手的那一刻，她想，既然母亲拼命护下阿弟，为何她不能？
…………
当晚。
柳衡和露生被关在了一间空闲禅房内，虽说是复仇，可终究是害了人，不仅刺杀裴星迩，还伤了王阳羽，主角团短时间还不能放了他们。
虫鸣幽幽，露生与柳衡相顾无言，他们本就打算赴死，临了却又放不下对方。
“嘎吱！”
禅房的门开了。
雪昙晃了晃手中的吃食，烛光为他的身影染上暖意融融，“一天没吃饭，饿了吧？”
下意识摇头，露生看了看一旁矮瘦的弟弟，又迟疑着点头。
柳衡亦然。
“噗嗤！真是一对别扭的姐弟。”雪昙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忍不住笑出声。
“这寺里皆是些素菜，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都没什么胃口，我看还剩下许多，便热了热打包过来了。”雪昙与他们并排坐着。
露生问他：“你就不怕我像那晚一般，又一次刺杀你？”
“阿姊？！我不是说了让你别再去客舍了吗？”柳衡一脸惊讶，他对此事毫不知情，更何况还曾在她面前提起过雪昙。
漂亮、强大却又很温柔。
口中嚼着炒青菜，露生低着头说：“抱歉……我不愿辩解，无论如何我当时是真的报着杀你的心思，是我错了。”
支着脑袋，帷帽上轻纱束起，一双精致好看的眼眸装着温暖的情绪，雪昙温声开口：“看在你清晨送了我一束青草结的份上，勉强原谅你一次。”
露生耳尖微红，“你…你怎么知晓那是我送的？”
“听闻这青草结是当地人独有的编织方法，意味着最真挚的歉意。”雪昙看向窗外夜空的星星，“我一见便知晓是你了。”
“……”露生埋头吃着热腾腾的白米饭，不再说话。
柳衡坐在一旁，看着这副画面，心中难得回忆起十岁之前那属于家的温暖，有家人陪在身边……
真是太好了。
吃着吃着，米饭混上了咸意，一瞧原是泪水滴落进了饭里。
“你这家伙，怎么还哭了？”露生责怪道。
雪昙倏地开口：“王阳羽他们已经知晓了内情，按照江湖人的规矩，他们不会太过为难你们。”
“起码不会伤及性命，与王阳羽那一战你利用地形伤到了他，已是极限，怕是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内伤吧。”
露生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你的武功怕是消了大半，也算是得到了惩罚，至于报复了这些个僧人……”雪昙故意拉长语调。
柳衡竖起耳朵屏息，紧张不已。
“不管怎样，他还是南音寺的住持，我问了他的意见，他也默认了。”雪昙指尖抵着白皙的下巴，“作为代价，我青山剑派后山有两亩荒地，这几日，我看你弟弟寺里的菜园子照顾的不错，下半辈子你二人就待在那里种地，可愿意？”
本以为会付出生命的代价，露生呼吸一滞，而柳衡则是睁大眼睛，拉住她的衣摆。
语气激动：“愿意的！愿意的！谢谢、谢谢你，袁公子。”
“不用这般客气，青山剑派人虽少，可是大家都很和善，更何况那块地可是困扰了我阿爹许久，又不肯撒手不管，闲着也是闲着，你若是能打理好它，阿爹定会高兴。”雪昙摆手。
柳衡方才十一岁，双眼通红，他们早就没了亲人，最大的心愿也已达成，在这世间有如浮萍般漂泊，不知归处。
雪昙此举就像是给了他们姐弟一个可以停靠的长久港湾，恍惚间柳衡惊觉，原来他们这样的人也可以拥有未来。
闲聊许久，雪昙倏地站起身走向门外，“有人来找我了，你们在这儿待着关禁闭一定要安静些，若是闹起来，以星迩的性子怕是又要生气。”
“明白了。”柳衡以为是裴星迩来找他，点头答应。
可开了门，却见到来人是扶风。
扶风端着一张悲悯众生的俊逸面孔，可在柳衡和露生眼里，却像是玉面修罗般可怖。
他们曾偷偷见过扶风单手掏出了在山下打家劫舍的山贼的心脏，面无表情地捏碎在手心。
也曾见过他一点一点拧碎意图绑了柳衡争取逃跑机会的窃贼的四肢，双眸赤红如同地狱恶鬼。
“袁公子……”柳衡颤抖着张了张口，却被扶风一个眼神吓退。
雪昙知晓扶风手中沾了血迹，可也知晓那些都是江湖上无恶不作的祸害。
若非有人破了南音寺前任住持留下的戒律，扶风不会出手，因而雪昙自是不怕他。
看着柳衡欲言又止的模样，雪昙忍不住笑道：“我可不是本地人，不然你们以为我怎么知晓青草结的寓意？”
视线落在扶风身上，雪昙调侃道：“法师有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嘛……”
可爱？柳衡以为自己听错了。
扶风掀了掀眼皮，并无出言驳斥他。
…………
禅房的门再次落锁，雪昙拍了拍衣袖，拉下了帽沿挂着的轻纱：“法师，今夜的南音寺空气好像格外清新。”
“贫僧以为，并无不同。”
“法师是真不通人情，还是假不通人情呢？”
雪昙又自顾自说着：“露生在寺内破了杀戒，法师早就知道却没有动手解决了她……”
“施主多虑了，贫僧并不知晓。”扶风并不承认。
雪昙又一次被他一本正经的谎话逗乐：“噗嗤！看来我说的没错，法师确实很可爱。”
“可爱是为何意？”
“唔……就是惹人喜爱的意思。”
闻言，扶风不再出声，只侧眸看着身边身姿绰约的青年侠客。
青年人手持一柄长剑，扶风却从未见过他的剑出鞘，好像这人干净的未曾沾染半分血腥。
与这片充斥着厮杀的江湖格格不入。
一片荷花的花瓣不知怎么的竟飘到了雪昙的肩头，清艳的花瓣停落在手心，巧合的如同开了灵智，惹得青年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扶风垂下了双眸，睫羽轻颤，影子落在眼下如同煽动的蝶翅。
他也很可爱，扶风倏地心颤了颤。
…………
嘿嘿，小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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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婚约在身的侠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