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弯弯的残月已经高悬在墨蓝色的夜幕之上,银白的月华清冷如水,勉强洒在地上,却照不透那些更深邃的阴暗小巷,只在巷口投下模糊的光影。
借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其中一条狭窄小巷的深处,有一个佝偻怪异的身影。他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材质和颜色的灰败衣衫。凌乱打结的长发如同一蓬枯萎的乱草,乱糟糟地搭在脑袋上,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脸上满是凝固和未干的血污,根本看不清楚具体模样,只有一双猩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眸子。他正像个困兽般在小巷里来回踱步,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嘀咕声:“饿……好饿……今天怎么人这么少?都躲起来了吗?我醒来的时间太晚了吗?不行,不行……我得赶紧找下一个!再找不到‘料’,我这身皮又要不顶用了!”
剥皮太麻烦,耗时也长,风险大。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只挖心也是可以的——那滚烫跳动着的心脏,也能提供他急需的“养分”,虽然效果远不如一张完整的新皮。
这个身影有些虚幻,与常人的凝实身体不同,仿佛只是一层薄薄的人形轮廓,只有一副骨架勉强支撑着那层“皮”,看起来轻飘飘的,仿佛一阵大风吹来,就能把他彻底吹散。可他偶尔紧握起来的双拳,指骨突出,看起来又是异乎寻常地有力,似乎可以轻易划开最坚韧的牛皮,更遑论人类柔软的皮肤。
这个,便是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让所有人恐惧到夜不能寐的根源所在,正是人们口口相传、止小儿夜啼的剥皮怪物。
就在这时,巷口外的主街上,隐约传来一阵轻微而匆忙的脚步声。画皮鬼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饿狼。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巷口阴影处,向外窥视。
只见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女正低着头快步走过。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裙,洗得有些发白,头上只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简单地挽了个发髻,除此之外再无饰物。她步履匆忙,双臂微微环抱着自己,似乎很冷,又像是急着赶回家,对周遭的危险毫无察觉。
少女自巷前经过,眼看马上就要离开这片区域。画皮鬼没有多想,饥饿和对“新料”的渴望压倒了一切警惕。他佝偻的身形瞬间如同压紧的弹簧般猛地直了起来,带起一股阴风,迅疾无比地冲将出去。
他的双手呈爪状,十指如钩,直取少女毫无防备的后背心口位置。这一下若是抓实在了,足以瞬间掏出心脏。
然而,预料中利爪入肉的触感和少女的惨叫并未传来。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少女布衣的那一刹那,少女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轻巧地向前迈了半步,恰好避开了这致命一击。同时,她转过了身。
画皮鬼一击落空,身形微微一滞。他这时才看清,少女脸上并没有他从其他受害者脸上看到过的极致恐惧。她的表情平静得可怕,那双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怪物一愣,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但长期得手带来的狂妄和急需“进食”的焦躁立刻压倒了这丝不安。管她为什么不怕,先杀了再说!他那狠厉扭曲的表情更加狰狞,再次挥爪,这一次直取少女的面门和头顶,似乎非要在这颗异常镇定的脑袋上开一个洞出来,看看里面装着什么。
他那撕碎了无数血肉的双手,在距离少女面门尚有半尺距离时,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壁,只听“咔嚓”两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他那双无往不利的鬼爪,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软绵绵地地垂了下去。
“嘭!”
画皮鬼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整个身体就被狠狠地弹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地上,震得他骨架几乎散开。
那双猩红的眸子中,先前残忍嗜血的凶光瞬间全部褪下,只留下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和茫然。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依旧静立原处的少女。
先前看到的明明是个纤细瘦弱的人类少女,现如今……仍然是人类少女的模样,可那身俭朴的布衣却不知何时变成了一身极为精致富丽的衣裙——以雪青色为底,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神秘的纹路,裙摆流淌如月华。头上简单木簪挽起的发髻也变成了高高挽起的惊鹄髻,上面点缀着各色珠翠宝玉,在月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然而,这极其秾丽华贵的色彩与配饰,却被少女那张明艳无比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灵秀之气的容颜压得死死的。
这名少女,自然便是容姜。
先前不过是为了引他出来,使用了小小的幻术,才在这怪物眼中呈现出另外一幅容易下手的形象。
“剥皮怪物?”容姜冷眼看着地上这团狼狈不堪的所谓怪物,声音清冷,如同冰珠落玉盘。这哪里是什么山精野怪,分明就是个怨气凝聚的魂体,还是只比较特殊的——画皮鬼!
她斥道:“既然已死,为何不去冥界报道,反而流连人间,残害生灵,作乱一方?”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画皮鬼双目中布满了血丝,似乎是长时间没有正常与人交流,声音都是嘶哑破碎的,充满了惊疑不定。他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被震散的魂体一时难以凝聚。
“你是......地府的鬼差?不不不,不可能!”他很快又自我否定,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跟那些废物鬼差打过交道,他们蠢得很,怎么可能像你这样……强?”
容姜的气息依然是完美隐藏着的,寻常妖魔根本察觉不到分毫。但遇到冥界至尊,哪只鬼魂都会不自觉地感到一种源自生命层次和规则本源的绝对压制与恐惧。
作为“蠢货们”和“废物们”的顶头上司,容姜闻言,微微挑了一下眉梢,竟然真的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冥界派驻人间的鬼差,业务水平已经差到被一只画皮鬼评价为“蠢货”和“废物”了吗?难道他们还打不过这只画皮鬼?再一转念,容姜又觉得不对劲,如果真有鬼差与这只画皮鬼交过手且落下风,甚至无法抓捕,这么严重的情况,鬼差怎么可能不上报?按冥律,这只画皮鬼早该被列入重点缉拿名单,由更高级别的鬼差甚至判官出面料理了才对。
那么,这只鬼也是近期冥界秩序混乱下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是说……他所谓的“打交道”另有隐情?
容姜目光幽深地看着画皮鬼那张沟壑纵横的面皮,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真该让怀安再加快些速度了,人间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出问题,漏洞百出,这还了得?!等她回去,定要好好整顿一番。
“画皮鬼。”容姜朱唇轻启,点破他的真身,“尔为何连害数条人命?据孤所知,一张完好的人皮,足够你披附伪装许久。何需如此频繁地更换,徒增杀孽?”
她确实有些疑惑。画皮鬼,死前身体往往只余一堆白骨,死后也是如此,所以才需要披上人皮,才能在阳光下短暂行走,混迹于人群。一张处理得当的人皮,也能用上一段时间,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几乎半个月甚至更短时间就要换一次?而且,画皮鬼做事通常也没这么高调嚣张,常见的做法是披上人皮,伪装成正常人类,寻找合适的目标,而血淋淋的尸体自然是要小心处理好的,哪像这位,堂而皇之地将受害者抛尸街头,连续作案,闹得满城风雨,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么?这不符合画皮鬼一贯隐蔽的习性。
画皮鬼梗着脖子,虽然恐惧,但似乎被问到了什么关键处,反而激起了一丝凶性,嘶吼道:“那又如何?老子愿意!老子需要!你管得着吗?!”
“不会如何。”容姜面上未起丝毫波澜,一双凤目却微微眯起,目光灼灼地盯着画皮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这层丑陋的皮囊,直视其灵魂本源。“顶多是你做下多少桩命案,害了多少条性命,日后便在冥府几层地狱待上多少年罢了。剥皮地狱、挖心小地狱、油锅地狱……总会有你合适的去处。”
她嘴角甚至微微上扬,绽开一个近乎残酷的笑颜,如优昙婆罗于夜间悄然绽放,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让鬼胆寒。“那么,现在可以告诉孤,你杀了这么多人,为何城中却几乎察觉不到死者应有的怨气?你,是如何做到的?”
她查过此地的阴阳生死卷,近几个月的记录竟然颇为“正常”,并没有出现大量阳寿未尽而突然中止的异常记录,也就是说,从冥界的官方记录来看,死去的人某种程度上都是“寿终正寝”或是“命中该绝”!这不正常,很不正常。那些被残忍剥夺的生命,他们的怨恨、恐惧、不甘,去了哪里?
被这样一双掌控生死轮回的眼睛盯着,画皮鬼只觉得浑身发冷,从头顶的天灵盖到脚底的每一根趾骨,无处不冷,仿佛冬日里最刺骨的寒风穿透了他这身“四处漏风”的皮囊和骨架,几乎要将他冻僵。
画皮鬼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瞪大了那双猩红的眼睛,颤着声音惊叫,几乎破了音:“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普通的修士!”他重复着这句话,整只鬼因为极致的恐惧和认知被冲击,似乎有些癫狂错乱了。
“你只需要告诉孤,”清泠柔和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一股循循善诱情的味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嗯?说出来,或许……孤可以让你少受些苦楚。”
画皮鬼好像真的被震慑住了,或者说被那巨大的恐惧压垮了理智。他猩红的眼睛闪烁不定,犹犹豫豫了一会儿,才嘶哑地开口,“我说……我告诉你……当然是因为……因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容姜似乎微微倾身,想要听得更仔细些。
就在这时,异变再起。
“——因为你死了不就知道了?!你去死吧!”画皮鬼突然暴起发难,他躺在地上,看似痛苦挣扎,实则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并且用话语麻痹对方。这一击,他凝聚了全部的鬼气,志在必得。
他算准了距离,认为容姜刚刚微微倾身,绝对无法避开这凝聚了他所有力量的偷袭。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画皮鬼心中那“必胜”的一击,根本没能靠近容姜身周三尺之内。
那两只鬼气森森的变形手臂,在距离容姜脖颈尚有一尺距离时,就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却的墙壁。
随着两声更加清脆的断裂声,画皮鬼那两只暴长袭击的手臂,从指尖开始,寸寸碎裂。
臂膀处原本的位置,此刻只留下两道参差不齐的断裂口,露出里面白生生的骨头茬子。那骨头也是诡异,其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半透明的皮膜覆盖,没有半点血肉附着,看上去格外瘆人。
画皮鬼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这一次的疼痛远超之前。画皮鬼,听起来重点在“皮”,但人皮不过是画皮鬼的伪装之物和外衣,那一身经由怨气淬炼凝聚的鬼骨,才是其魂体的核心重点所在,与他的本源紧密相连。两条胳膊的骨头连同其中的本源鬼气被彻底毁去,无异于生生将他的一部分魂体本源彻底抹除。
身体的疼痛尚且不算什么,这种直接作用于魂体本源的痛苦,那才叫真正的惨绝人寰,足以让任何存在发疯。剧烈的疼痛使得画皮鬼在地上疯狂地抽搐,丑陋的身体扭曲成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期望能缓解那深入魂髓的痛苦,却是徒劳。
画皮鬼上下两排牙齿死死地咬在一起,因为用力过猛,他嘴唇四周那本就破烂不堪的皮肉被自己生生撕咬下几块,露出下面黑红色的牙龈以及参差不齐的牙齿,看上去异常可怖,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在地上毫无意义地翻滚挣扎了几圈之后,画皮鬼身上披着的那张本就破损严重的人皮,也因为失去了足够魂力的支撑和剧烈的动作,再也无法附着,如同脱衣服般,直接从那一身扭曲的骨架上滑落了下来。
那软塌塌的人皮犹如一块被丢弃的破抹布,拖曳在地上,在青石板上摩擦出一道道蜿蜒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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