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甩了堂姐一耳光,怒气一点没消,嘴里嚷着“混账!我找他家算帐去”,可是头上一晕,腿下一发软,身子就打了晃悠。
她赶忙自己拿手抓住炕沿,一手扶住额头,跌坐在了炕上。
地上跪着的林雪艳吓慌了,赶忙站起来,拉住奶奶胳膊,抽泣着认错:“奶奶我错了!您消消气!”
可是林奶奶只觉得胸口发堵,脑内剧烈眩晕,身子往后一倒,直挺挺晕过去了。
林雪艳耳边嗡的一声,浑身打了颤。
她从小被全家人宠的胆大妄为,从来不把别人放在心上,可这是最疼自己的奶奶在自己眼前,眼睁睁的被自己气晕了。
她心里一个发疼,彻底慌了神,嘴上连哭带叫,晃着奶奶的胳膊喊了几声,根本喊不应声,赶紧抹一把泪水,双腿打着颤往外跑,去喊自己爹娘。
窗外的林雪梅一看情况危急,赶紧走进屋来,先试一下鼻息,见奶奶呼吸还平稳,拿个软枕头垫在奶奶脑后,保持呼吸通畅,就听到好几个人的脚步声从大门口跑进来,想是大伯家住得近,一家人抢先赶过来了。
大伯林有贵几步来到炕沿边,嘴里喊着“妈”,声音都急的变了调,老太太紧闭双眼,没有反应。
大伯母许二凤小跑进屋,一边在衣襟擦着手上水渍,一边嚷嚷着问林雪梅:“怎么回事?怎么说晕就晕了?梅子你看见了吗?”
爷爷林满堂紧跟在后,也是一脸焦急,大声问:“怎么回事?”
林雪梅没有作声,林有贵转头就问父亲:“爸,我背人去卫生所?”
林满堂还没说话,林雪梅却又出了声:“先不能动。”
林有贵性子急,见老母亲突然晕倒,内心焦躁,惯性瞪了侄女一眼,训斥一句:“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按以往,林雪梅挨了训肯定就不敢说话了,可今天不一样,她音量反而变大了一些:“奶奶脸色发青,有可能是心脏不好,先不要挪动。”
她的神色语调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令林满堂沉吟了一下,留神看了看老伴的脸色,赞同了小孙女:“先听梅子的,等等。”
听从父亲的话,林有贵耐住了性子,跟全家人一起等,就觉得墙上那个旧挂钟,秒针滴答滴答,响的刺耳,分外觉得心似油煎,还不到半分钟就抱怨上了:“今天这个苏医生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来?”
许二凤也坐不住,跟公公念叨:“爸你离开家的时候,老太太不是还好好的?这怎么突然就晕了呢?”
家里几个人七嘴八舌说着话,发着急,只有林雪梅不说话,专心致志关注奶奶的动静,先动手调整奶奶枕的软枕头,边调整,边俯下身听鼻息。接连调整了几次,听了几次呼吸,又掀开奶奶的眼皮看了瞳孔,神色稍微放松下来,对全家人交代了一声:“先不用慌,暂时不要紧。”
林满堂离老伴最近,观察着老伴的脸色,也打量了小孙女,见她照料奶奶动作熟练,有条不紊中透着从容不迫,恍惚就让他想起了四十年前,当年在战地医院的那些医护,那曾经是年轻的他们坚实的依靠,和生存的希望。
大家的神经刚放松下来,奶奶的胸口忽然出现几个不稳定起伏,林雪梅赶紧侧耳去听鼻息。林满堂的思绪瞬间从几十年前的鸭绿江边拉了回来,赶紧问林雪梅:“不要紧吧?”
奶奶的呼吸变得紊乱,林雪梅看一眼脸色,发现往青紫色上走,林雪梅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赶紧转头问林满堂:“脸色不对劲,呼吸也乱了,我得赶紧给奶奶做紧急救护按压胸口,不能再干等了。”
林满堂看着老伴越来越差的脸色,皱紧眉头,心下迟疑。
虽然说刚才看小孙女刚才照顾奶奶手法很熟练专业,但这危急时刻,人命关天,怎么敢让人上手乱来?
林有贵也不乐意了:“别胡闹!这人命关天的,出点差错,你担待得起吗?”
许二凤本来没吭声,见自家爷们说话,就也跟着插了嘴:“这事儿可胡来不得。话说回来,你这丫头以前不声不响的,今天怎么好像变了个人,啥事儿都敢干了呢?”
儿子儿媳七嘴八舌,林满堂一颗心也是砰砰的跳个不住,实在是事关重大,迟疑不决。
正在犹豫之时,奶奶的腿部弹跳了一下,惊了大家一跳,林有贵心里一高兴,莫非老母亲醒了?可凑上前一看,老太太双眼紧闭,脸色越发的不好,他抬起头来,正好撞上林雪梅的目光。
林雪梅对大伯摇摇头,又把目光转向爷爷:“这是已经出现抽搐,情况进一步恶化,再不抢救真来不及了。如果抢救不及时,就算医生来了,也会留下后遗症。”
林满堂迟疑到这会儿,医生还是没来,也是没了办法,再听林雪梅始终头头是道,步步都能说出名堂,把前因后果说得清晰明白,只得一狠心,当机立断,拿出战场上挥旗指挥冲锋的劲儿,冲着林雪梅大手一挥,就算把人交给了她。
林雪梅定定神,深深吸一口气,摆一个标准姿势,按穿过来之前在业余登山队实践过的心肺复苏术,开始给奶奶按压胸口,做心肺复苏。
按压一次,触摸一下颈动脉,可是没摸到,再一下,还是摸不到,心里发急,手上稍微加快了频率,也加了点劲道,林满堂和林有贵在旁看着,也是一颗心跟着砰砰地跳,额头冒了汗。
恰好林学艳带着苏医生一路小跑,来到了门口,看见了这一幕。
身后还跟了好几个听见动静,前来关切的邻居,识趣地站在了屋外观望。
苏医生才从另一个急救病人家出来,一路跑的满头大汗来到林家,一看这家居然有人擅自上手在按压病人胸口,本能就想叫停,可仔细一看,姿势手法都很专业,手下力道正好,一举一动间跟自己在县城培训的时候授课的老师有几分像,不由得有了三分放心,缓下了脚步。
倒是林有贵一眼看见苏医生,叫出了声:“梅子先停下,医生来了。”
林雪梅抬了眼,看见穿白大褂的医生进了门,正往这边走,手下却没受干扰轻易停下,依旧照着原来的频率和力道继续按压。
苏医生看她这个反应,心里忍不住就叫了一声“好”。自己虽然做医生很多年,可究竟是乡下村里,做心肺复苏的实际经验并不多,刚才这一下,如果是自己受干扰,还真未必有她这个专业的反应。
眼前这个小姑娘,林家的小孙女,不光是手法专业,心理素质也不是一般的好。
见她抬了眼,用眼神问自己是否要换人操作,苏医生好好掂量了一下情况。这时换人操作的话,出现停顿和变化,反倒是增加风险,于是果断对她挥了一下手:“梅子,你继续。”
这一句话出口,屋内屋外的人都投来了惊讶的目光。林满堂的心又高高吊在了半空,开口问道:“苏医生,这能行吗?”
苏医生走近前观察奶奶的脸色,查看了瞳孔,心里更加有把握,抬起头来回答:“老爷子放心,你看脸色正在好转,呼吸也稳定,跟我进屋的时候明显不一样了。”
虽然苏医生说话大家都信,林满堂还是悬着心,林有贵更心急,满地打转:“人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呀?急死人了。”
正在吉凶未卜的时候,奶奶胸口突然急促的起伏几下,屋内屋外的人看着,都咯噔一声跟着悬起了心。只有林雪梅脸色不变,手上又加了些力道。
一秒钟好像一年那么长,屋内屋外的人都屏住呼吸,把眼光盯在了林奶奶脸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微弱的哎呀一声,林奶奶身子转动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大家一起松了一口气,喜动颜色。
苏医生赶紧打开医药箱,取出听诊器,林雪梅往后一退,把位置让给苏医生。
苏医生实在是克制不住心里的意外和高兴,一边手上忙活,一边嘴里夸奖:“今天可真是没想到,你们家居然藏了个小神医呢!这心脏骤停可不是小事,今天多亏了她及时抢救,要是干等着我跑过来,病人指不定啥样了,有多大麻烦都不好说。”
苏医生这一夸,大家一起又都把视线从林奶奶身上挪开,投注到了林雪梅身上。
苏医生还没过瘾,意犹未尽又追问林雪梅:“梅子从哪学来的?关键时刻能救命,这可不是一般的本事呀。”
林雪梅回溯了一下自己看过的年代文,迅速决定了这个难题该怎么回答:“两年前跟一个赤脚医生学过,没想到还真管用。”
林雪梅说完,拿眼光扫了一下林家人,发现根本没人怀疑这个子虚乌有的说法,可见原主在家里是多没有存在感,虽然是一家人,但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原主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经历过哪些事情。
站在屋外观望的邻居早就忍不住七嘴八舌,小声议论起来。
“这孩子平时不声不响的,看不出来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梅子这孩子好,平时就懂事,老实厚道!”
林家全家人,终于对家里的这个小透明,重新审视,刮目相看。
林满堂方才看见老伴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快要跳出来的心回了腔子,伸出大手去兜里摸纸烟,一听医生夸奖林雪梅,禁不住把视线投注到了小孙女脸上。
林有贵刚才一直不信任侄女,此时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后悔自己小看了人,许二凤也是喜笑颜开,顺着苏医生的话跟着夸:“梅子这孩子,你们是没注意,我可从小就看出来了,孩子脑子好使,心里有成算。”
奶奶自打苏醒过来,虽然恢复了意识,但眼前一直有黑朦,呼吸也不畅,勉强与眼前的苏医生对答,只觉得屋里屋外七嘴八舌,人多杂乱。等苏医生检查完收了听诊器,奶奶眼前黑朦散去,精神头好了一些,才把刚才听到耳朵里的七嘴八舌,在心头过了一遍。
苏医生转身要开药,衣襟被拉住,苏医生一回头,撞上奶奶怀疑的眼神:“你们刚才说什么?是……梅子救了我?”
苏医生笑了:“您别不信。要不是我亲眼看到,我也不敢信,这事儿千真万确。”
奶奶松了手,把视线转到近前的老头子脸上,林满堂咬着旱烟点点头:“是梅子,梅子救了你。”
林雪梅见奶奶的眼神还有点失焦,主动踏前一步,轻声问候:“奶奶您好点了吧?我看您脸色好多了。”
奶奶朝着林雪梅伸出手。林雪梅赶紧把手递过去。
小孙女的手柔软纤细,带着温度,触动了奶奶心头遥远的记忆,奶奶一时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握过小孙女的手了。
这个孩子命苦,从小没了亲妈,在后妈手底下吃了苦,养成一个见人就躲、不爱说话的性子,于是更加的不讨喜,更加的没有人注意她,关切她。连自己这个亲奶奶,这么多年,也是完完全全忽略了她。
奶奶的目光依次掠过小孙女单弱的肩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短了一截的衣袖,最终停留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愧疚和感激一起涌上了心头:“奶奶今天多亏了你。要不然,这条老命就到头了。”
林雪梅轻轻反握住奶奶的手,微笑回答:“别这么说,奶奶福大命大。再好好养几天,就没事了。”
林雪艳一个人躲在门口,眼睁睁看着奶奶拉起了堂妹的手。
方才自己知道惹了大祸,一路哭着跑着,请来了医生,看奶奶还在昏迷,也挤在爹娘身边,跟着流泪。可奶奶一睁开眼睛,她也不知怎么心一虚,就躲到了门口。她从小就多吃多占,甚至强取豪夺,从来没觉得是什么毛病,可是今天把奶奶气晕,她是真的心痛愧疚,追悔莫及。
拿这会儿来说,她跟做贼似的,一个人躲在门口,听着苏医生夸林雪梅,家人和邻居也都跟着夸,就好像放露天电影的一盏大灯,一瞬间照在了她从来都看不起的堂妹身上。
而以往,被人夸奖羡慕,被人全体注目,这盏大灯从来都是照在她身上的。
那一霎那,仿佛有一个巴掌,凌空扇在了她的脸上,跟奶奶打的那一巴掌,一样火辣辣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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