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正是昼夜交替之时。
云州白风崖上,有道瘦削的背影在等一人赴约,星月渐移,那人却迟迟不来。
叶微等急了,她自上青冥山修道那天起,便了结凡尘,再没下山过。
只是三日前师尊传信要她今日此时在此等候,说有要事相商,她这才持剑下山静待师命,可如今不见师尊,只留她一人面对这凉夜与圆月。
圆月?对了原来今日是人间的中秋!
曾经也是这样一个圆月高悬的夜晚,青冥山宗主奇煊路过云州皇都,顺手在教坊司内救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叶微,血污浸透了她的衣衫,他却毫不嫌弃地脱下云锦披风,盖在她身上。
之后的个中细节她已然记不清楚,只记得那双悲悯众生的眼睛直视着她:“愿不愿和我上山修道?”
“修道是什么?”
“修习仙法,个中强者得道飞升,方能逍遥于天地之间。”
叶微只听见了强者二字,便斩尘缘,绝妄念,上仙山,自此修道已满三十年。
冷风吹着树枝沙沙作响,夹杂着几声乌鸦的啼叫,远处有道华光而来,落在了叶微身旁。
叶微俯身行礼,道:“师尊。”
奇煊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这张俏丽而不失倔强的脸仍与初见时一般颜色,可面前的女子却不再是那个可怜的凡人了……
他浅笑了一声,似是不经意道:“听你渐离师叔说,我在外闭关这两年,微儿已然到了金丹化境之界了。”
叶微抿了抿唇:“弟子虽然金丹化境,但这两年修行受阻,无半分进步,请师尊指点。”
“微儿,你要知道,常人修道百年得一金丹,再历百年才有机缘化境,操之过急只会有损命数。”
叶微从没见过奇煊这般冷漠,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问道:“师尊,今日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吗?”
奇煊稍一挥掌,刚刚还雾气朦胧的崖底顿时闪出点点金光,他扶住叶微的肩膀,在她耳边道:“微儿,三十年了,你的机缘就在这崖底,靠近看看?”
崖底强劲的灵气搅得云海翻腾,原本平静的林中被惊得作鸟兽散,一道金光破云而上,照亮了二人的脸。这般强劲的灵气,崖下的莫不是上古的神器?
叶微看见奇煊笑了,她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般放肆的,带着**的笑容。
随即他腰间的紫金流云剑也在微微颤动。
“师尊,你的剑……”
还没等她说完,那剑便已贯穿了她的丹田气海之处,黏腻的鲜血带着碎肉包裹住紫金剑刃。
下一刻,剑刃从她的身体抽离,鲜血溅到奇煊如皓月般雪白的衣衫上,也溅在他那双曾经满是悲悯的双眸中。
叶微的内丹霎时四分五裂,灵力在体内四处流窜。
“为……为什么?”
奇煊似是发了狂般摇晃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要不是你有一具至阳仙骨,怎么可能短短三十年就达到今日境界,你的命数机缘,今日当为我所用才对。”
他说罢便松了手。
叶微似是无尽地坠落下去,崖上那张曾经救她于水火的脸渐渐模糊不清,周遭灵力流光溢彩,在金丹尽散,仙骨破碎之时,只见红日凌空,看来她那副所谓的仙骨便是这场血祭的祭品。
想来当日奇煊救她,必是为了今日所用吧……
半梦半醒之间,她只觉虚幻之中有面镜子,一女子声音响起:“云州叶微,命定魂销于奇煊剑下,只是这次你寿数未尽,此时你命不该绝。”
这是在给她这个将死之人批命吗?叶微用尽力气问道:“那我命该绝于何时?”
“奇煊登临四洲之主之日,便是你魂销魄散之时。”
“我不服!”凭什么?凭什么奇煊那个道貌岸然,视人命为草芥的伪君子能登临四洲之主,逍遥快活,而自己却只是区区一个剑下亡魂?天道便是这般无情吗?
镜中女子似是听见了叶微的心声,只道:“天道之下,众生平等,于你无情,于奇煊亦然。”
叶微费力扬起了头,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过,破碎的身体抽动着,笑道:“是吗?既是众生平等,他可以杀我,我亦能杀他!”
女子不语。
随即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虚空中而来,打断了幻境,震碎了阵法,只剩叶微残破的肉身仙骨落于崖底,魂魄则飘散无踪。
*
七日后,叶微的魂魄已然到了三途川,这条河流向万水的尽头——归墟。
青冥山藏书阁里有个老怪物,喜谈神鬼之事。他曾说过,生前未历经飞升的魂魄死后都要搭上三途川上的渡船,前往归墟之地被万水洗净记忆,之后便要再入轮回,生生世世,不止不息。
叶微此时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碧水,水面偶有波动,折射出点点星光,水下却深不可测,只看到尽是五彩斑斓的灵石,与碧水辉映,似是细细琉璃万缕中,织得这鬼斧神工。
她朝着水上的渡船喊了两声,船上的摆渡人并不理她,船上只有一女客回了头,眼前这人脸上空白一片,气息却与她有八分相似。
叶微呼吸一滞,想起幻境之中女子的话:她命不该绝!于是猛然清醒过来,头也不回地向着相反方向跑去。
外面的惊雷炸亮了整片天空,旋即豆大的雨点猛砸下来,不一会儿便浸润了泥土,叶微只觉自己被什么吸引着,恍惚间失去意识,陷入了一片黑暗。
*
再睁眼时,叶微只觉周身环境逼仄,有水不断渗透下来,她敲了敲身旁的木板,不过薄薄一层。再用尽浑身力气,一下下撞击着上方的破木板子,一声钉子松动的声音后,木板连同着上方覆盖的泥土被一同掀翻。
叶微累极了,手脚并用地爬出了那口“薄棺”,倒在旁边不停地喘息着。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雨中的大地,无名坟头林立成群,这里显然是个乱葬岗。
地上的水洼也在闪电下映照出叶微的脸。
这不是叶微那张容色俏丽,妩媚动人的脸,眼前人惨白瘦削,被污泥沾上也能看得出是个清冷佳人。
这人又是叶微,眼角眉梢之中的倔强倨傲写满了她过往的经历。
原来竟是……借尸还魂了吗?
细密的雨点拍打在叶微身上,她左手轻覆在腰间的丹田气海之上,那里空无一物。
如今的她金丹灭,灵力散,仙骨碎,连与之一搏的能力都没有。
她……该怎么办?
找个地方藏起来?叶微这三十年来便是这样做的,做了强者却不是最强,贪恋逍遥却被亲近之人利用,斩于剑下。这么多年,奇煊或许并非没有露出破绽,只是她太急于逃离俗世,才误把歧途当明路。
幻境中人说过,奇煊登临四洲之主之日,便是她的死期。既然这样,那她未必不可以助他人登高位,抑或是……在这之前杀了他!
叶微在青冥山并无交心挚友,所以也从未和人说过,她在修道第十年之时,曾因和藏书阁内的老怪物打赌输了,而被他早早锁了仙骨上的灵脉。
所谓金丹化境,全来源于对三万的藏书的了然于胸,她只是掌握了了悟的一丝关窍而已。
最差不过是从头再来,这或许是叶微最擅长干的一件事了。
雨后,山间,绿意盎然。
此处不见人烟,抬头是云海里的层峦叠嶂,低头是肆意生长的荆棘灌丛,叶微这具新身体实在柔弱,走了不一会便被划伤,可等她蹲下来查看被刮伤的小腿时,却发现伤处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连带着这具“尸体”生前留下的伤疤一同消失在眼前。
她这身体的自愈能力也太强大了吧!看来就算遇到什么野兽也不怕没有还手之力。
只是叶微运气一向不好,想什么便来什么。
她刚要起身,却发现前方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正虎视眈眈。
是只狐狸,毛发雪白纤长,两条尾巴直挺挺立在身后,上面的毛发也炸开了花,这是妖兽即将发狂的前兆。
叶微盯着它的眼睛后退,慢慢蹲下随手捡了个树枝,嘴里不断默念着从前的口诀术法,只可惜现在通通不起作用。
那便只有一个方法了,硬跑吧!
那狐狸似乎看出来面前这人手无缚鸡之力,满嘴尖利的獠牙就这么呲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把转身逃跑的叶微扑倒,大嘴一张便咬上了她的肩膀。
“好疼……”此时这具刚刚死而复生的凡人躯体被折磨地不住颤抖,自愈能力再强也抵消不了刺骨的疼痛。
忽地,在一道箭矢划破长空的声音后,那狐狸才松口。
在陷入昏迷前,她隐约觉得身上的重压消失。
是得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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