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叶蓁蓁随着晏婴走出了驿站，他们走到偏僻的地方停下，远远看着黑云笼罩着的云虚鬼城，晏婴方低声道：“蓁蓁……你若是心里难过，不要憋着，便当我是树洞，说给我听听吧，我听了就忘了。”

即使知道叶蓁蓁多半是不会愿意与他说的，他还是没忍住这样建议。

蓁蓁总是思虑过重，眉眼间始终有浓浓的愁绪萦绕，她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事，长此以往，对身体、修行都不好……

她过去，明明不是这样的……

晏婴不自觉将这话说了出来，马上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可说出去的话根本收不回来，他紧张又害怕地看着叶蓁蓁，却发现她面色有一瞬的古怪，很快便恢复了淡然的模样。

“人都是会变，会成长的嘛。”叶蓁蓁这样道。

晏婴心里一酸。

她过去明媚张扬，什么时候开始，她脸上连笑容都是淡淡的了？

“晏晏，你叫我出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事吧？”叶蓁蓁露出一些惊讶来，她还冲晏婴眨了眨眼，像是撒娇，又像是揶揄，隐约可见过去俏皮的模样。

晏婴点点头，又道：“听说附近有一个山谷，里面景色绮丽，过去许多来云虚鬼城的，也有一些是冲着那山谷来的。你从入门就一直埋头苦修，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过，不如趁现在好好休息一下，我带你去那山谷看看吧？”

“雪……封雪卉的事不管了吗？”叶蓁蓁失笑，她相信晏婴会为了叶婷放下正事，但不会为了自己……

“不着急。”晏婴低头，神色温柔，“山谷一去一回，一天足矣。”

叶蓁蓁抬头看他，他总是冷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时却如冰山融化，眼底满是温柔宠溺，换个人心里不知感动成什么模样，叶蓁蓁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叶蓁蓁努力回忆，也记不清自己为什么笃定晏婴喜欢叶婷，但她记得过去相处中的细节，那些她撞见的两人私下见面的场景。

如果他喜欢叶婷，不喜欢自己，直接说不好吗？为什么态度一直模糊不清，既不接受也不拒绝自己的感情？

说白了，当时还身为皇子的晏婴，也看中了她将军府嫡女的身份，愿意做皇帝的一颗棋子，换自己未来不再受欺。

他到底是自私的，恢复记忆后，也没有一点念着旧情，就因为自己父母是邪修，立刻就斩杀了。

他为的不还是博一个大义的名声么，顺便还能向心上人邀功，简直双喜临门。

自己的父母，自己怎么可能不了解呢。她母亲温婉贤惠，父亲虽是大将军，难免招惹血腥，可他本人却是一个胸怀宽厚，痛恨杀戮的人。

她现在也踏入了修行，但回想过去，也还是一点看不出自己父母有修炼的痕迹，或许是因为他们修为比现在的自己还高些。

但无论如何，就算他们也踏入了修行，但却绝不是所有修士共识中那些草菅人命，从施虐中获取快感的邪修。

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但晏婴却连个解释的机会，也没有给他们。

叶蓁蓁点点头：“好。”

晏婴想做什么，她都奉陪。

晏婴听她答应了，心里便是一喜，他连忙唤出雪渊剑，回首想带叶蓁蓁上来，却见叶蓁蓁站在那把花剑上，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伸出来的手。

晏婴一僵，恍然想起她也是剑修，早学会了御剑。只是他从未见过她出手的模样，总觉得她还是那个需要他在后面虚抱着稳定身形的凡人少女。

晏婴怅然地收回手，他御使雪渊剑往山谷飞去，神识却忍不住铺开，注意着稳稳跟在后面的叶蓁蓁。

叶蓁蓁修为太低，不能察觉晏婴的神识注视着自己，她只跟着晏婴，脑中胡乱想着事，反正不让自己的思绪有一刻空闲下来。

跟晏婴单独待在一起，她真的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叶蓁蓁疑惑地想，这几年，她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甚至还能压下仇恨，以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想通了为借口，服软与晏婴和好，使他放下警惕，以为自己还和从前一样。

这次重伤，就好像一个引子，把她压抑的怨恨都引了出来。

山谷离得不算太远，他们不紧不慢地飞了一杯茶的功夫，便到了。

晏婴带着她落了下去，叶蓁蓁四处看了看，并没有觉得这里有多美，和普通的山谷似乎并无不同。

晏婴难得露出明显的笑意：“随我来。”

他带着叶蓁蓁往更深处去，两侧山峰越发高大靠近，道路越发狭窄，他们穿过了一线天，分明还是下午，天却忽然暗了下来，繁星闪烁，地面盛开着蓝色的花朵，花瓣纤长，花蕊散出点点微光，飘在空中，叶蓁蓁仔细一看，发现满天繁星其实都是这些微光。

一只拖着长长尾羽，却只有巴掌大的青色小鸟停在了附近一朵花上，它张喙啄掉花蕊，微光四散，落在鸟身上，又随着它飞起降落，带到了另一朵花里。

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叶蓁蓁感觉裙摆好似被拖住了，她低头一看，一只形如猫而十分娇小的生物咬住她的裙摆，正往一个方向拽。

这猫比平时看见的猫毛长不少，脸上眼睛周围有漂亮的对称的纹路，毛色偏棕，尾巴又长又蓬，叶蓁蓁蹲下身摸了摸它，毛比棉花还柔软。

小家伙松开了她的裙摆，也不反感她的抚摸，还眯着眼蹭了蹭她的手掌，发出微弱的叫声。

叶蓁蓁心里柔软下来，她抱起小猫，逗弄起来，晏婴见她情绪好了许多，心里松了一口气，越发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叶蓁蓁倒不是真忘了他，但她确实不想搭理他，她甚至在心里想，此处无人，若是她在这里杀了他，也没人会知道……

可惜，晏婴境界比她高出太多，实战经验也很丰富，她根本不可能是对手，偷袭也没可能成功。

晏婴全不知叶蓁蓁心里想什么，只专注看着她，心里又忍不住想，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这时候就好了。

蓁蓁什么时候才能原谅他？

也是……他还什么也没做，即便给了蓁蓁一些法器，那又能帮上多大的忙？

她天赋好，又努力，现在又拜虞师叔为师，他给叶蓁蓁的东西，并不稀罕。

正如莘淮师叔所说，他其实……一直没觉得自己有问题，叶蓁蓁对他的冷落，他哪怕一直安慰自己，都是自己应得的，心里却难免还是有些难过委屈与怨怼。

他天生七情缺失，到底也是人，并不是完全没有情感，加上他又没走无情道，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情感不会被磨灭，只会修炼增多。

天衍门上下，不是过于宠爱他的长辈，就是崇拜仰慕他的管事弟子，就算他做错了事，所有人也会替他找借口，还怕他自责愧疚，安慰他，告诉他什么都没做错。

晏婴闭了闭眼。

可是，莘淮师叔……是对的。他错得离谱。可他又不知道怎么做才对，莘淮师叔让他自己想想，换位思考一下，可晏婴根本想不出来。

他也不能直接问叶蓁蓁，怎么样才可能真正原谅他吧？

赔命……够吗？

叶蓁蓁抱着猫转身走近，才发现晏婴在出神，她脚下顿了顿，还是什么也没做，只停在不远处唤他：“晏晏。”

晏婴回过神来，带着歉意对叶蓁蓁笑了笑，叶蓁蓁以为他在想幽昙和不化骨的事，便道：“不若你先回去吧？小猫儿好像想我去一个地方帮帮忙，我可能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

“无事。我陪你。”晏婴低落地想，她果然还是不愿意与我待在一起。

但他把叶蓁蓁约出来，一是想让她放松一下，不要总是想那么多，二也是想创造一个机会，多和叶蓁蓁单独相处一会儿，总得让叶蓁蓁意识到他对她是真心的。

而且出了女尸、幽昙和毛僵、不化骨的事，云虚鬼城也不再如过去一样在各宗门的掌握之下了，谁知道幕后主使会不会在附近看着。

蓁蓁身上还有命格被调换了，这时候叶婷又失踪了，晏婴很难不去想这一系列事会不会是连在一起的，有着同一个幕后主使。

他把叶蓁蓁带出来散心，又怎么可能把叶蓁蓁一个人留在这儿的。

幽昙、不化骨之事，要紧是要紧，但急也没办法，不然他也不可能有空闲带叶蓁蓁出来散心了。

叶蓁蓁见他这样说了，也没强硬让他回去，这地方还是晏婴带她来的呢，景色确实很好看，很梦幻浪漫，估计叶婷会很喜欢这样的地方。

她抱着小猫，往小猫指引的方向去，晏婴便跟在她后面，神识扫过，确定过小猫来与去的方向都没有问题。

它带叶蓁蓁去的地方应该是它族群聚居地，虽然它们长得和猫非常相似，但毕竟不是猫，它把两人带到了一个地洞前，然后便跃出了叶蓁蓁的怀抱，钻了进去。

“……？”

叶蓁蓁与晏婴沉默地看着那个地洞，小猫半个身体从地洞里探了出来，它迷惑地看着两人，歪了歪头，似乎在问他们怎么不进来。

“要不……”我把洞挖大些？

晏婴正想这样说到，便见小猫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它忽然又退了回去，好半天没有再出来。

叶蓁蓁也没有提出离开，耐心地在旁边等着，晏婴自然也留下来陪着她，叶蓁蓁便问了他一些关于女尸、幽昙和不化骨的事。

“那只不化骨长得与之瑶没有一点相似。”叶蓁蓁肯定道，“所以不可能和女尸有什么关系。至于昙花纹身……我觉得可能是一个组织的代表。”

她这一路除了欣赏美景，也在思考着关于封雪卉一口说出的昙花纹身的事。

“或许这个组织与女尸饲养幽昙确实有关，又或许只是巧合，封雪卉做散修的时候，或许见过。”

“但也不排除，或许她就是其中一员。”因为那些巧合，细细一想就会发现其中的关联，以及用意所在。

“不过这些等我回去试探一下，不需浪费你们的时间。”叶蓁蓁道，“我昏睡这几天，你们放了很多力气在查云虚鬼城城主和不化骨的事上吧。”

封雪卉只是这么大一件事里很小很小的一角，晏婴与了印他们私下聚会商讨时，见她过来了会特地告诉她，也只是因为封雪卉是她最好的朋友，顺便让她帮忙试探一下，但其实他们没有很注重这件事。

“对了，我们还去了一个商贾府上，发生了一些事，那件事封雪卉有说么？”

因为最后没有找到那个邪门的修炼功法，她们也没有再商量要不要将这件事上报出来。

但叶蓁蓁因为那个邪神像，还是决定上报，只不知道封雪卉有没有先说。

晏婴道：“说了一些，里面有只女鬼，因为感谢你们救了她的孩子，救了你，与毛僵同归于尽了。”

封雪卉就这么简单提了一嘴，没有说更多的，所以晏婴与钟灵风仍以为那女鬼第二日还会复活，他们也还在搜寻毛僵的下落。

叶蓁蓁便将商贾府上的事具体都告诉了晏婴，让他不必费力去找那只强行突破的毛僵，因为它肯定与女鬼一起灰飞烟灭了。

她轻轻带过了女鬼悲惨的一生，不愿多提，只着重说了一下那名继父不知从何得来的功法，以及那浑身长满眼睛，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邪神像。

晏婴听到此处，神色慢慢变得严肃：“这邪神像……我们检查了那座地下宫殿，大半都因为……我而坍塌了，但有一间暗室保留了下来，里面也有这么一尊邪神像，不过是等人高的。”

叶蓁蓁惊讶地看向他，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件事，晏婴神色凝重，眉头紧皱：“这么看来，云虚鬼城当中，还有许多事根本没有调查清楚。”

他有些无奈，他提出带叶蓁蓁来散心，结果两人还是谈起了正事。

正在这时，小猫忽然从洞中蹿了出来，它后面还跟着一只体型如正常猫大小，加上毛又长又软，比小猫大了好几圈，脸还是圆圆的，十分可爱。

它跟在小猫身后，警惕地看向叶蓁蓁与晏婴两人，半晌才对叶蓁蓁道：“人类，你随我来。”

它声音是一个略有些尖细的男声，与它可爱的外表全不相似，但也并不难听，叶蓁蓁并没有露出惊讶，只问道：“我同伴可否一同？”

晏婴悄悄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些难过。这就是同伴，而不是朋友了吗？

大猫摇了摇头，拒绝晏婴的接近，叶蓁蓁只好抱歉地看了他一眼，随大猫离开，小猫留在洞边，歪头看着晏婴，似乎在监视他。

晏婴虽然留在原地，但怎么可能真的放心叶蓁蓁单独跟上去，是以分出神识附在了叶蓁蓁腰间玉佩上。

他又拿出符纸折了只纸鹤，简单将邪神像的事说了一下，输入灵力将纸鹤放飞。

小猫歪头看着那只纸鹤，爪子在地上抛了几下，还是忍住了天性没将它扑下来。

叶蓁蓁跟在大猫后面，绕过了几个弯，她认出这里其实有一个阵法，如果不是大猫带路，多半的人都会困在里面。

接着他们又进入了一个山洞，洞中长着一些四瓣花，花瓣宽大，散发着莹莹微光，勉强照亮了路，山洞走势向下，越来越窄，沙土却一点不见少，几乎看不到裸/露在外的岩石。

很快大猫带着她停下了，她弯下腰穿过面前的洞口，里面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比上次城池地下的大殿还大，肉眼几乎看不见顶。

洞中很干净，还有些残损破旧的生活用具、石桌石凳之类的，看样子很久以前有人在此隐居，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成了大猫一族的聚居地。

地上是铺好的石板路，虽然大多残破，杂草丛生，间或开着紫色小花，三两小猫聚在一起互相打闹，不一会儿又倒做一团开始舔毛。

里面几乎看不见成年体型的大猫，但叶蓁蓁一进去就感觉一道视线紧跟着她，隐有威压。

想来成年大猫或许是都出去觅食了，但洞中还留了修为较高的守着这些小崽子，就像领路的这只大猫一样。

大猫带着她到了洞中，便张嘴叫了一声，很快一只体型中等、有些瘦弱的大猫叼着一只气息奄奄的小猫从草丛中跑了出来。

这只小猫比最初叶蓁蓁遇见那只还小了一圈，它右腿明显骨折扭曲了，上面满是干涸的血迹。

虽然它身上的外伤似乎就只有这个，但小猫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显然并不是只有这样一个伤能造成的。

带着叶蓁蓁进来的大猫对叼着小猫的那只点点头，那只大猫便将小猫放在不远处的草甸上，它用鼻尖不舍地蹭了蹭小猫，警惕又满是敌意的目光在叶蓁蓁身上扫过，很快它退回了茂密的草丛，不见了踪影。

叶蓁蓁犹疑地走到小猫身边，抬手在小猫身上虚虚拂过，温润的灵力慢慢浸入小猫身体，将它的情况如实反馈给了叶蓁蓁。

叶蓁蓁面色慢慢地沉下，小猫的外伤久久不能自愈，是因为伤口处有一股狂暴的灵力，不停撕裂伤口，小猫自愈能力跟不上，伤势便越来越严重。

而它体内层叠的内伤痕迹则表示，过去曾有人类修士，以虐待它为兴趣，将自己暴虐的灵力灌入，看着它经脉受损，五脏六腑碎裂，痛得死去活来。

叶蓁蓁分辨不出来它们的种族，但也猜到它们种族特殊，自愈能力很强，所以小猫体内的伤基本都痊愈了，但很快又被修士再次灌入灵力，继续下一轮的折磨。

久而久之，小猫的体质越来越差，现在它体内虽然没有伤势，但经脉俱损，脏器衰竭，加上外伤久久难愈，再过个十来天，便会痛苦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