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很快将人带了上来。
来人年岁不大,面庞看着还颇有些青涩与嚣张,但随着他走进来的姿态,沈暄看清此人端的是肩背挺直,双臂结实,很有气概的模样。
少年不知堂上究竟是谁,也不显得怯懦。到了堂中,不卑不亢跪下来道:“草民李庭轩拜见各位大人。”
楼川说:“此人便是虎贲寨的幸存者。”
饶是沈暄历史不算太好,听见这两个字眼也明显谨慎起来。
“虎贲寨?”沈暄重复了一句。
楼川看了一眼段力,目光又转到对面的楼缜身上,“是啊,和护卫京城的虎贲军同名,还真是,野心昭昭啊。”
段力等人脸上的表情明显难看起来。杜建业脸色发白,说:“如何证明此人和段力出自同一山寨?俨王大人,来路不明的人所做供词,也是做不得数的。”
李庭轩从腰间取下一块腰牌,交由沐剑让他托给众人看。“每个进入虎贲寨的人身上都会有这样一块腰牌,这位大人若是不信,也大可以搜一下这位段将军身上有没有腰牌。”
沈暄递了一个眼神过去,当即就有人过来控住想要挣扎的段力,从他怀里掏了个与李庭轩身上那块别无二致的腰牌出来。
沐剑又带着这块腰牌一一给人看过,如此明显的证据之下,杜建业无法再从此处反驳。
见人无异议,沈暄问李庭轩道:“你方才称呼段力为将军,这是为何?”
“因为我们是被正儿八经招进去的径州守备军。”
此一言有如石破天惊,在座众人纷纷震惊。
楼川故意皱眉,“本王怎么不知道径州城还有一支名为虎贲寨的守备军?”
“胡言乱语!”杜建业大喊。
“草民绝无半句虚言!”李庭轩扬声道:“三年前县里选官吏,要求竞选者比武,我在那场比试中获得魁首,诸位大人若是去查,定然还有记录。我本来是要进到县衙做衙役,但是比武之后,段力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加入径州的军队。他跟我说,进入军队,只要日后拿到军功,将来封侯拜相也不无可能,但若是做衙役,就一辈子可能都只是一个巡街的无名小卒。”
“哪有人不想出人头地?若非如此,加上进去之后有重重严苛而正规的管理,有谁会愿意与山匪为伍?”李庭轩脸上浮现出愤愤之色,“谁料兢兢业业训练多年,为贵人做了多少事?一朝竟成了匪贼,让人怎能甘心!”
此事事关重大,不是沈暄再能干涉的,沈暄见好就收,见事态差不多到了楼川想要的地步,干脆不再发话,旁观起来。
楼川逼问杜建业,“可有此事?”
杜建业此刻已经是彻底慌了神,“一个毛头小子的话怎可为信?”
“那便再找其他人来!”楼川面色冷肃,“杜大人若是觉得一个人不足为信,那便找两个、三个!虎贲寨那么多人,也不是各个葬身火海,杜大人你想要多少人证,本王都能给你找来!”
杜建业完全没想到清早楼川带着他们剿匪竟还留了这样一手,此刻彻底说不出来话,他和段力对视一眼,双双都是脸色灰败,仿佛知道大势已去。
从李庭轩上来之后,楼缜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他侧对着沈暄,门外越来越强的光照也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神态。段力看看杜建业,又去瞧楼缜,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什么,忽地一咬牙,竟发力从地上弹起来,一头撞向堂中的梁柱。
他速度太快,块头又太大,饶是沐剑一时也不敢当其锐。只听“咚”的一声,头骨碎裂,脑浆崩裂,红红白白的东西流了一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段力再也没了声息。
血色蜿蜒开来。楼川侧了一步,若有似无地挡在沈暄视线前方,遮住了眼前残忍血腥的景象。他垂眼看着被惊吓到瘫坐在地的杜建业,淡声问:“杜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杜建业失去了全部反应。
这时楼缜起身,站到杜建业面前。他的身影颀长却不算壮硕,但即便只是这样站着,也足够将杜建业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杜大人。”楼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太让本王失望了。”
声音不大,但即便是沈暄,听清了其中要放弃杜建业的意思,更不要说杜建业本人了。
“殿下……”杜建业被结结实实挡在楼缜身前,听声音似乎是跪了起来,膝行到楼缜脚下,“殿下,我忠心耿耿,这些年我为了殿下一直……呃!”
话没说完,楼缜忽然发难,抬手抽出身侧一名衙役身上所带的佩剑,直直刺进杜建业心口。杜建业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而后浑身抽搐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向来文质彬彬的丹王殿下出手竟然也是如此狠辣,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顺着大门和窗棂缝隙照进来的日光愈发炽烈,场上雅雀无声,唯有光线中的灰尘还在起伏翻涌。
没有人敢说话,不,甚至是没有人敢大声喘气。
良久,还是楼川率先开了口。他故作惋惜姿态,“真是可惜,杜大人的肺腑之言,本王还没有听完。”
楼缜转向他,脸色不怎么好看,好歹还维持着皇室的矜贵风度。“表忠心的话,无非就是那些。杜建业看似忠厚清廉,却敢在愚弟眼皮子底下囤养私兵。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的肺腑之言,与狡辩无差。与其让在场诸位听此等虚伪言论,还不如一剑杀了他以儆效尤。”
“六弟还是如此眼里揉不得沙子,实在让为兄叹服。但是……”楼川话锋一转,“他死了,眼下这场审讯该怎么办?钱先生提出来的控诉,还一件都没有解决啊。”
“杜建业身为径州官员之首尚且如此,底下的就更不必说。”楼缜说:“钱先生有勇有谋,为了妻女敢状告径州所有官员,单此一点,便足以取信于人。趁这段时间皇兄和阿暄都在,径州官员也该好好查一查了,也好赎一下愚弟治下不严的罪过。”
“唔……”楼川说:“六弟的想法是好的,但具体如何,也还得问一下钱先生的意见。”
说罢,两人都看向钱飞。钱飞并不去看谁,再次拜下,道:“多谢大人!”
整场闹剧便以径州官员大查暂歇。
楼缜此番算是伤筋动骨,一连失去两员大将,之后有可能还会损失掉这么多年在径州的全部布置,能在公堂上维持风度已经是殊为不易,下堂后便径自带人以搜查为名,率先回到了刺史府。
府里还有福冲在,楼川等人也不急着回去。安抚好钱飞和李庭轩之后,楼川便和沈暄散着步慢慢往回走。
在公堂里又是察言观色又是演戏,一套下来沈暄也累得不轻。他伸了个懒腰,扭头问楼川,“难怪你让我什么都不要管,今日这一遭,都是你安排好的吧?”
楼川应了一声,将沈暄刚放下的右手拉过来看了一眼。还有些红,但看着并不严重。
沈暄先是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是想看看打钱飞时他自己有没有受伤。沈暄任由他看着,把掌心摊开,“刚打的时候手确实是有些发麻,不过毕竟是人的脸皮,再怎么样也不会把手打折。”
“那可未必。”楼川放开他,松手的时候在他指尖轻轻捏了一下,“方才沐剑说,段飞那一下,在柱子上撞了两条裂隙出来。”
沈暄只觉得指尖有点软,却想着可能只是无心,也没有追问。他只是慨叹,“那么大的块头呢。”
身后跟着的沐剑说:“是啊,他跳起来那一下,我都没敢挡过去拦。”
“你这身板可就算了。要是福冲说不定能挡那么一下。”沈暄回头笑说。
沐剑听了这话险些炸毛,和沈暄解释了好一会儿自己也不弱。一行人笑笑闹闹走街过巷,等再回头一看,楼川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瓶酒出来。
“在哪里买的?”沈暄问。
楼川没说话,淡淡瞥了他一眼。沈暄现在看楼川眼神的功力也已经是炉火纯青了,很明显的从中读出了鄙视,“说了你能知道吗?”
沈暄不服,“我也是……好吧,我还真没注意。”
楼川嗤笑。
方才公堂里先后死了两个人,这样的大事,却没能影响到外面。大街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宽阔的街道两旁是红红火火的小摊和不断有人进出的门面。如果不是沈暄亲眼见过,只看这番场景,恐怕很难想象,这里发生过严重的旱灾,还有无数百姓吃不饱饭,然后被官员为了政绩,当做匪贼驱赶出城。
沈暄默默叹了口气。
楼川问他,“叹什么?”
怎么情绪突然就低落下来了?
沈暄摇摇头,触景生情这种事,听起来似乎有些矫情,文人墨客能借此抒发胸臆,写诗写文,他就只好叹一声了。
“没什么,我是想说,钱飞妻女出事那天,真的是段力追杀流民百姓的吗?为什么两人说法不一致,究竟是谁说了谎?”
沈暄想起刚才在公堂上发生的事,想到钱飞了段力对峙,尤其又是在他知道一些事情的基础上,怎么听怎么觉得离谱。
“自然是两个人都说了谎。”楼川给出了一个毫不意外的答案:“当日不论在城中假扮山匪的究竟是谁,段力这个虎贲寨“将军”都不可能全然无知。至于钱飞,他妻女命丧,又在仓促间逃亡,本也记不清太多细节。这两个人一个不知道手下到底做了什么,一个为了报恩,又愿意结草衔环,两相对碰,自然漏洞百出。何况今天本王和楼缜坐在那儿,于段力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所以段力今天的表现才那么奇怪。”沈暄抬手捏了捏耳垂,“段力言辞之间不像是没读过书的样子,但对着我又能说出那么难听的话。他本身就在伪装。”
“他好歹是虎贲寨将军,楼缜还不至于选一个地痞流氓来为他掌管私兵。”
“是了,楼缜为人谨慎。观之先前的白世和白黎,今天段力更为了楼缜直接赴死,可见忠心比之前两者不遑多让。倒是杜建业差点意思。”
“三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何况是杜建业这种在富庶之地做官的。”楼川说:“你看他的府邸便知道了。”
“府邸?府邸怎么了?”沈暄不懂,杜建业的府邸看上去很是清贫,不像是贪墨过的样子。
楼川说:“若你是杜建业,底下有人源源不断地给你送银子,你是愿意自己留着,带着全家享清福还是拿去帮楼缜填私兵的无底洞?”
养兵本身就是一件耗财耗力的事,养着那么多人需要钱,采办训练的器械需要钱,出去办事时还要订购武器,还有粮饷、后勤等等等等,尤其还是私兵,没有朝廷的补贴,花起钱来更是如同流水一般。沈暄想想就觉得肉疼。
“你的意思是,杜建业的府邸,不止是做给我们看的?”但说完,沈暄又摇摇头,“万一他是真的把钱都填给了虎贲寨呢?”
“账本对不上。”
“账本?”沈暄先是疑惑,继而脑子里灵光一现,激动道:“那天你们去虎贲寨找到账本了?”
“不是白世的那本,是虎贲寨自己的。”楼川说:“账目中记载,来自刺史府的全部军费是两万贯。”
“我不懂这些。”
楼川解释说:“虎贲寨规模不算大,五百人左右,粗略算下来,一年也就两万贯。”
沈暄停了更迷糊了,“那这些钱不久相当于都是刺史府出的了吗?”
楼川问:“那你知道径州去年缴了多少税吗?”
沈暄更不知道这些。
楼川比了个手势。
“五万两?”
“不,是五十万。”
楼川看着沈暄的眼神锐利,“他都能交上来这么多钱了,你觉得他还会差那两万两吗?”
沈暄瞠目结舌,但也能明白,不会。
就好比你身上只有一百块钱,让你拿出五十来充公,剩下的五十也够你自己填饱肚子了,但如果要你拿出全部的一百块,那你自己的生活都将无以为继。所以苛捐杂税容易引起暴乱,就是这么个道理。
“这还尚且没有算上杜建业可能贪墨的,而虎贲寨的军费,却是我按紧凑生活算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杜建业本来有能力能让虎贲寨的经济宽松一些,但他却没有,还用清贫的生活来诓骗我们甚至是楼缜。”
“利益惑人心啊。”楼川说:“杜建业从前未必不如段力忠心,但他本身却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人。楼缜把他放错了地方。”
沈暄又叹。“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杜建业多半也做了两套账出来,自己的一套,虎贲寨和楼缜那是另一套,楼缜回去一搜,估计就能找到。”
沈暄顿时着急起来,“那我们快回去啊!赶在楼缜之前把账本拿出来,这样不就能抓住杜建业贪墨的证据了吗?”
楼川看着他不言。此人的表情这样冷静,让沈暄觉得自己好像又说了傻话。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你自己也说了,是杜建业的把柄。”楼川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
“那又如何?人人都知道杜建业是丹王的人!”
“但是杜建业已经死了。”楼川停下脚步,直视沈暄的眼睛,“只要楼缜咬死不认,谁能指证杜建业贪墨的钱是给了楼缜?何况杜建业本身也没给楼缜。”
“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沈暄还是不甘。
楼川说 :“这个结果已经够好了,穷寇莫追,何况发现账本之后,楼缜自己也要清洗一遍径州官场了,到时候径州官位大量空缺,就看本王的六弟和大哥是谁能安插尽更多的人手。”
“哦。”
沈暄应了一声,但是眉眼耷拉着,恹恹的,不似往日那般神采奕奕。瞧着像只臊眉耷眼的兔子。楼川不禁失笑,问他:“这是怎么了?”
踟蹰片刻,沈暄掀起眼帘看他,“我今天的表现是不是特别差劲啊?”他说着,语气听起来有些失落,“忙活了半天,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你说要是我当时再逼得紧一些,是不是能抓到更多对楼缜不利的事?”
“年纪不大,想得倒多。”楼川抬手在沈暄脑门上弹了一下,又大步往前走去。“你今日这表现,已经足够让有心之人忌惮了。”
沈暄眼睛亮了一下,小跑着跟在楼川身边,确认道:“你是说我今天表现得非常不错?”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没怎么发话的墨砚说:“何止是非常不错,简直是令人叹服!”
沐剑跟他一唱一和,“是啊,三公子第一次审案子,非但没有哆嗦紧张,还有理有据,两个人一起审问,直接撕了条口子出来,这才有我们让李庭轩上场的机会。若是三公子今天被段力那厮唬住了,我们做再多的铺垫也是白搭。”
沈暄被他俩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摸摸头发,赧然道:“我真有那么厉害吗?”
两人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你很适合做这些事。”楼川罕见地对着他认真说话,“将来你若中榜,本王可助你进大理寺。”
沈暄定定看着他,说了半晌,说:“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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