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蝉声又回来了。
夜晚是李枫赚钱的时候,在蒋一千的酒吧被剥削劳动。
殷蔓提着吊瓶,慢慢下楼,走到病房大楼前的庭院。那里依然是被遗弃的鱼池和染灰的假山,与她离开前没多大变化。但她从前只能探出窗外看,现在却能摸到冰凉的池水。
清淡的月影倒入水中,照出清水下两条追着跑的锦鲤。在光线不足的清潭里,锦鲤仿佛重新染了色彩,像两盏追光灯,明晃晃地映入眼帘。殷蔓头一回觉得这种玩意自由得令人羡慕。
从前在莫斯科每天忙于生计,她极少有发呆的时间,更没有闲心停下来伤春悲秋。她从心底里讨厌与慢节奏相关的人和事。出拳要快,才不会被打死;吃饭要快,才不会饿死;喝酒要快,才能反过来叫嚣看她笑话的人。只有“快”才能在弱肉强食的世界活下来。
无论人际关系、商业价值、派系关系、月薪涨幅,乃至生命安全,都与随机应变速度挂勾。所以她一刻都不能松懈。
然而从前一个人战斗养成的信念,现在发生了质变。一点小伤痛,如果放在从前,她怎肯屈服留在医院里看鱼。
回国之前,她非常恐惧发生这种情况。
她深知现实处境往往比想象更残酷,最残酷的是蔺寐先她离开了。用她的命抵了她的命。
“怎么跑出来了?”
一件白大褂披在她肩上,镶边的名牌上写着“慕梓钧”三字。
慕姓是南城赫赫有名的红色家族,院长慕一鸿与慕一艇是堂兄弟,而慕梓钧是慕一艇的堂侄子。
从养老院出来,她就着手查这层关系以及这个家族。这个红色家族自清末崛起,经历了几代领导人的更替、权力格局的改变,改革开放后大部分慕家人渐渐退出军事舞台,但是慕一艇却站稳了脚。
由于哥哥与嫂子车祸身亡、弟弟急病早逝,慕一艇从父辈那里将家业全部继承下来发展壮大,没有经过争夺,稳坐江山。然而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拥有钱财与权力的人,却没有子女。
殷蔓咧嘴一笑,有缺点的人,才好攻击。
慕梓钧满脸疑惑地看着她,以为她还在嘚瑟卖了个肝,愤怒地指责道:“你敢试试再捐个肝啊肾啊出去,这辈子就别想离开医院了。”
殷蔓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她早习惯这位三十岁的大叔动不动就装家长的威严来责骂人,从前在医院受制于他,只能暂且屈服,现在她不用顾忌太多了,将白大褂丢回去,转身要走。
慕梓钧追上来说:“不理我?生气了?气我打了你的男朋友?”
他说男朋友,殷蔓差点笑出来。
他接过殷蔓的吊瓶举起来,低头扫了一眼她刚才盯着的鱼池说:“你看,你总是笑话的鱼池,不仅养假山,还养了两条锦鲤。你猜是谁买的鱼?为什么买锦鲤?”
他眼里带着笑意,殷蔓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慕梓钧跟在身后缓慢踱步,“你试着在心里默念几十遍‘锦鲤’。”
“念了吗?以你智商,10遍以内应该就能找到答案了。”
“嗯?”
殷蔓面色清冷,不打算参与话题。
他快走几步,走到她面前拦住她的路,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我知道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别装了。”
殷蔓冷眼睇着他,这是他惯用的招数喧宾夺主,她挣开他的手说:“我跟他发生了关系,也算男女关系。”
慕梓钧面色一僵,眉头蹙成高山脊骨,等她从他手里取回吊瓶,绕过他往前走了两步,他忽然转过身说:“你在说谎。像你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跟别人谈恋爱。”
走廊里传来殷蔓冰冷的声音,“对。我确实不恋爱不结婚,但是跟谁都可以发生男女关系,你去问问莫斯科红灯区的酒吧,谁没上过拼命罗斯。”
“我不信。”慕梓钧虽说不信,表情却出卖了他,他好一阵沉默,叹了口气,说:“我不希望每次拌嘴,都要闹到一拍两散、心力交瘁。这样两个人都很累,你总想从我身上找乐子,看我心神陨灭、沉默无语就开心。我只是……”
他眨了下眼,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每个人都有污点,我也有很多。从你进院到你醒来,我们相处了一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完全接收到我曾经给你的暗示,就像刚才的锦鲤,当你把你跟‘男朋友’发生关系的事说出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拼命想要向你示好的我,心情有多糟糕?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忽略别人对你的心意,你该认真考虑未来,选择一个可靠的人陪你走下去。”
殷蔓转身看着他问:“你意思是没有男人我就没法活下去了?还是你想说服我,你就是那个可靠的人?”
“难道你有更好的选择?我是医生,而你有严重的飞机失事后遗症、焦虑症、人格分裂、性别混乱、暴力倾向、忧郁症,你需要医生伴侣。你不能总是逃避你身上的症状,有病就得医治,坦诚地交给医生,才能尽早痊愈。而我一定是你最好的选择。”
殷蔓忍不住笑了,没有理由,纯粹好笑。
他目光带着深情,“我可以带你去欧洲接受更好的治疗,我们可以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从头开始。”
殷蔓目光一斜,“谁会跟一个每天骂你有病的人生活,你当我神志不清,脑袋有病?你应该去检查脑袋,为什么喜欢一个有病的人?”
他表情滞了滞,气道:“你身上最大的毛病不是患病,而是不解风情,算我傻缺有病,那就当今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拂袖离开,转眼不见人影。
殷蔓磨磨蹭蹭回到病房所在楼层,远远看到房里竟然开着灯,猜测是护士长来查房。然而等她打开门,却看见穿着同样病服的中年贵妇。
她坐在轮椅上,百般嫌弃地瞧了殷蔓一眼,说:“听说,你跟一艇要求做继女才肯捐肝给我?”
殷蔓缓缓走到病床边上,将吊瓶挂好,背对着她说:“既然知道,还来问?”
殷虹嗤笑了一声,说:“我就说你回来,怎么可能没有企图,你的算盘打得真响。你是打算跟我争老公,还是争家产?”
殷蔓掀开被子,坐在床上,目光微微抬起,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们果然是有血缘关系的母女,连我心里的打算都摸得一清二楚。那你打算怎么做?是跟我联手,还是做我的敌手?还是来谈分成?”
殷虹气道:“我真养了只不知报恩的小狼狗,你想想你这些年在国外丰衣足食,是全托了我的福啊!不然你早死在街头!你敢打这些主意,我一定不会手软。”
殷蔓红着眼说:“对,我应该跪在地上谢谢你!你不用特意来提醒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在机场一哭二闹三上吊只为了抛弃我,你还把发高烧的妹妹丢在福利院门口,一切都拜你所赐!告诉你,我什么都不图,我就是回来追债的。”
殷虹两眼一愣,慌道:“你在胡说什么!你没有妹妹,不准提!不准提!你是不是拿这件事在一艇面前说三道四了?”
她整个人颤抖着扶着轮椅站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冲她甩巴掌。
殷蔓往前凑近,盯着她的眼问:“怎么没关系?那是他的亲生骨肉,那是我的亲妹妹,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另一块肉。”
殷虹一巴掌刮她脸上,嘴唇哆嗦着骂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殷蔓冷白的脸上冒出一个红色的巴掌印,比她眼里的赤红还要红,她透过眼前女人的眼,仿佛看到那个突袭寒潮的夜,含着泪说:“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说服自己,然后心安理得地过日子。但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白天还穿短袖,夜里突然降温下冰雹,妹妹当夜甲流肺炎感染死了,你让我偷跑进福利院,在她坟前放一束花,你在门外甚至没流过一滴泪,骨肉在你眼里连一碗饭都不如……你错了,你眼前养的不是小狼狗,而是讨债的豺狼,做错事的人必须承担罪责。”
殷虹额头上青筋毕露,起伏的胸膛快喘不过气来,“如果你毁了我的幸福,我不会放过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进慕家,明天我就让他们把这块肝挖出来!”
殷蔓笑着流出泪,说:“挖吧……”
锦鲤=仅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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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Chapter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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