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这一道两丈深、十六尺长的天家洞门,门里的裴钧从门外的景贺和姜越身上收回目光,转身背对他们,垂下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
午门。
又是午门。
命运似乎玩笑一般,将他再次送回了这个地点。
他默然抬头看了眼天空,任由额上如注的汗水滴落在脚下滚烫的地砖上,闭起眼来,呼吸,吐气,尽力不去想前世有关这午门的一切记忆,不去想前世那十日内接连三次的杖刑和最终落在颈间的一斩,不去想身后怒极恨极的姜越和前世目睹他人头落地的姜越,不去想自己这一身两世的生死功过、孰是孰非。
他勉力地静息凝神,将自己的神魂和肉身都牢牢地钉在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
——即便是绝境,他也还有事要做。
他眼下格外热。
皇城司的刑吏和司卫将他困在这里,已经足足一个时辰了。
烈日当空,他无由枯站,不过是因为行刑者在等——等内阁和皇帝散会,等百官朝臣聚集,等这午门之外的百姓翘首,等天下黎民侧耳来听,等他裴钧在酷暑之下失了风仪。
毕竟打的虽是他裴钧,却是打给这所有人看的。
打在他身上的板子虽是皇城司的,握着这板子的,却是所有人。
而不止皇城司的在等这些人聚集而来,裴钧也同样在等。
方明珏早已从忠义侯府匆匆折返,正与闫玉亮一起被皇城司的侍卫拦在刑场外,站在渐渐围来的百官役吏之间,赤红着眸子,不发一言地盯着场中。
这一个时辰内,他二人已踏遍了西宫东殿里能去到的每一个地方,足尽了力气、足尽了脸面去为裴钧周旋,却依旧无果,此时便只得一同面目铁青地站在这里,站在毒辣的日光下,紧握住彼此发冷的手指,心肺冰凉地陪着裴钧一同等刑,寸步不离。
忽然,闫玉亮看见胡黎从内庭的宫门里走了出来,当即叫道:“胡公公!”
胡黎正心烦意乱,听见他喊叫也不敢回应,只抬手朝他客气地按了按,接着疾步走到了被皇城司司卫重重包围的周历面前,看了眼立在场中暴晒的裴钧,又看了眼周历头顶架起的乘凉棚子,唇角扯起个冷笑道:“周大人倒会做事儿,怪说短年高升呢。”
周历一见是他来了,倒还给留几分薄面,连忙拱了拱手:“胡公公,皇上可下朝了?”
胡黎睨着他笑道:“周大人有礼。下朝虽是下了,可廷杖残忍,皇上也还在气头上,不便来瞧,就只嘱咱家过来看看。周大人不会介意罢?”
“岂敢岂敢。”周历赶紧把他让进了自己棚下的阴翳,见薛张、赵太保和其余阁臣也在他身后快步行来,便为他打了打扇道,“司礼监监刑本是应当,既然胡公公也到了,咱们这就……行刑?”
“行刑虽是行刑,可咱家有话,还是得与周大人说道几句。”
胡黎走近他一步,依旧是笑着提点道:“周大人应当知道,裴大人的父亲,裴炳将军,曾九拒仑图于北疆关外,救过我朝万万百姓的性命,是配享太庙、谥号武穆忠勇功臣的一代名将,而裴大人是裴炳将军的独子,既是上了三品的朝廷命官,也是袭了爵位的忠义侯爷,虽停了官职,却也只是停了,不是罢了,那侯爵的封号也还没褫夺呢,尚在他头上顶着。今日,裴大人犯的不是国法,虽触怒了皇上,皇上却看在他裴家的免死金令和他直言进谏的份上,已然饶了他的死罪,周大人眼下要行的便只是廷杖,是皇上要给裴大人示警,叫裴大人长长记性,不是要他的命。周大人今日要打,便着实打就是,可别太用力,否则这一下打断了你我日后的活路,咱家可没地儿哭去。”
周历贯来知道胡黎在宫中的手腕,不过是吃着一家的好处,又占着另一家的便宜,此时只当胡黎又要给裴钧留个人情,便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胡公公何须担忧?他裴钧可是逆了龙鳞要请废内阁,这搁在哪一朝不是杀头的大罪?更何况裴钧已勾结晋王暗中生事,皇上日日忧心,却碍于没有罪证和那免死金令不好杀他,今日,岂不正是你我替皇上立功的时候么?没了这裴钧,皇上便除却一心腹大患,你我二人又岂会没有活路?那必然是锦绣的前程,玉铺的路,胡公公可瞧好了,我管保让他活着回去,再出不来——”
“周大人不要命,咱家还要呢。”胡黎打断了他,冲他身后使了个眼色。
周历转过身,只见皇城司卫围挡起来的木架之外,刚刚赶来的兵部尚书蒋老也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方明珏和闫玉亮身后,而朝中不少青年官员又站在了他们三人身后,虽是人人满脸汗珠,却没有一个人从这烈日下离开。
这一群穿着鸟禽补褂的文臣,此时正用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历,那目光就像一根根钢针,一把把镰刀,似乎非要在他身上戳出些窟窿、剜下些骨肉不可,叫周历瞧得心里发毛。
胡黎观他神色,眼中带笑道:“周大人啊,你不要觉着咱家是收了裴大人什么好处,才同你说这番话。你要是不信邪,今日便可劲儿去打。若把裴大人打出个好歹来,莫说宫里那位第一个饶不得你,单只说晋王爷和这些个禽鸟儿,合起来也能把你啄个稀巴烂。周大人尽可以试试,瞧瞧在他们和皇上面前,你与裴大人,究竟是谁的命更硬。”
仿似是为了佐证胡黎的说辞,周历听见身后传来了闫玉亮洪钟似的声音:
“周历,你听好了。裴大人虽然停任,我闫玉亮却还是吏部的尚书!你皇城司的提刑科事周历,还有今日拿着杖棍的四个司卫——谢喆!申振!刘显格!朴庆年!我都知晓谁人是谁,俸禄几何,家室与故族何在。我在此提醒几位,今日这二十杖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我闫玉亮必会亲自向你等讨要个说法。要是你等执刑不公,叫裴大人命丧此番,我闫玉亮拼着官位和脑袋都不要了,也必要拉你们所有人同他一起垫背,一起下那幽冥黄泉!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被闫玉亮点出姓名的四个刑吏当即惊怕,四双眼睛相互直转。
周历一见他威胁自己的人,愤而上前道:“闫尚书,你胆敢威胁皇城司的刑吏,你好大的胆子!”
闫玉亮冷笑一声:“皇城司的司长都差了我一个品阶,尚不能与我平起平坐,你小小一个提刑科事,岂敢在此无礼叫嚣?怎么,难道你们本就存了这仗势欺人的心思,所以才怕有人盯着么?那我必常睁血目,还要盯得你等宵小之徒人人午夜梦断,彻骨发寒!”
闫玉亮官任吏部,平日为人谦恭和善,多擅逢迎,极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裴钧在刑场烈日下听得他这么说来,哪怕自己是被他保的那个人,也不禁在盛夏酷暑中出了些冷汗,一时竟觉得他这师兄有时也挺吓人的。
此时瞧来,闫玉亮身上冷不防有了他昔年恩师高相廷的风骨——那可是一位传说中敢和天子逼命叫板的老臣。
可自从高相廷一干先帝身边的旧臣被蔡延逼死的逼死、贬谪的贬谪,如此风骨也早在朝中销声匿迹了。
想到这儿,裴钧担心闫玉亮再说下去要叫事情更加不可收拾,便清了清嗓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刚要出声的周历:“你们今日还打不打了?不打我可要回家吃饭了。”
周历这一面被胡黎敲打,一面被闫玉亮威胁,还正在纠结裴钧这刑要如何掂量,听见裴钧的话倒很来气:“裴大人立在此处不知检讨罪过,竟还敢如此不敬刑罚,是想再罪加一等吗?”
“检讨?”裴钧笑弯了腰道,“皇上让我检讨上疏、交由黄门,司礼监看过方可签批行刑,我还没来得及上疏,便被周大人捉来打板子了,这何得是我的错呢?”
说到这儿,他倒是叹了口气:“不过这检讨,检讨……不就是要叫我自己讨骂么?我既是当了这几年的礼部郎,若连讨骂都要枯坐书台咬笔杆子,那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周大人既是要我讨骂,那我便就在此处上疏讨骂。你们今日若是还行这廷杖,便且打着。”
“你们一边打,我一边骂。”
午门内外的人越聚越多,就连青云监里的监生都听闻了这宫中大事,从元辰门外蜂拥而至,又将观刑的人潮向宫门逼近了两尺。
这些唇红齿皓的少年人无不拧眉眺望,七嘴八舌地交头接耳道:“里头果真是裴大人!眼看要打了!”
“裴大人说什么呢?”
“听不清啊!”
由是不知谁叫了一声:“都静静!听不清里头的声儿了!”
一息间,四下百姓俱静,全都竖起了耳朵,而这宫门内外的成百上千双眼睛,此时也都看向了站在午门广场正中的裴钧。
他们看见裴钧抬起双手来,极为敬重地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官帽,将这官帽捧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瞧了瞧,然后走到身前铺盖了五尺白布的杖凳边,将这顶垂翅拱顶的乌纱官帽端端正正地放了上去。
裴钧望向这官帽,垂目一叹,在宽阔的午门广场中朗声说道:
“臣礼部尚书,世袭忠义侯裴钧,今奏为检请治罪,仰祈圣鉴事,伏首叩天以自讨,万望明君悉听!”
起完这一句,他不慌不忙地解下了手腕上由裴妍日日祈福的铜币红绳,捏在了手心里,后退一些,撩袍跪在了自己官帽跟前的三步之外,伏地一叩,直起了背脊。
此时朝中官员能进宫的,已然都在这广场汇集。他们有言道的,有科道的,有臬司的,有五寺的,就连讲武堂里的老将和卫守也都得讯赶来。
这些或老或少的臣子虽是各据党派三五成群,眼下却无人再拿各自的立场议论什么,全都寂寂无声地伫立在场边,听裴钧沉水一般的声音在此间回荡:
“臣有罪。臣,实在有罪!
“臣罪在罔顾师诲、登科退逊,罪在点官之初,苟安翰林,罪在辑风录颂,片纸观事,罪在目不见天下疮痍,耳不听社稷疾苦,罪在口不言为民请事,手不触冤抑之刑。
“臣罪在不曾早投实职、奔赴苍生民事,罪在枉费华年,实负国恩!臣罪在以此愚陋之资,鄙识浅见,竟敢教化天子学行,亦罪在凭此碌碌之志,孤陋寡闻,竟敢督导监生业习……今日回想,臣愧怍万端,感悚无地,则惭惭以自省,实该告罪。”
“昔罪臣蒙天不弃,使庸庸贱名竞达九重,服赤衣,入科道,为礼部治事,本应笃怀礼乐,继往贤之学,以清明之心,固我朝朝班。然见蔡氏肆权,清流荫蔽,朝政如晦,罪臣却无能清除蒙翳、宕尽谗言,误使忠将枉死,直臣罹难,实无颜面见先父,更愧对列祖列宗!
“罪臣深知内阁秉政不公、执事不法、包藏私欲,却无能破其昏朽政律,无能辅天道以剔除痈溃,致使其恶臭瘴毒漫滋朝野,衍生害马,使此命官之伍,蹇驴驱逐骐骥,祸乱中央地方,危害万千生民,朽烂我朝国祚!是以臣其恶罪,确难赎也!”
站在刑场东侧的薛太傅早已高叫起来:“大胆裴子羽!还敢辱骂内阁,有污天听!司礼监的,你们不管管吗?”
胡黎闭目听着裴钧那振振的骂声,立在酷暑中眉头紧皱,对这一叫充耳不闻,可周历听了,却是才回过味来:这杀千刀的裴钧,哪里是在检讨自己有罪,他这分明是借着检讨之名,要在刑场上骂一出昏君朽政、内阁无道!
眼见周围的言官和史官都捏着笔,竟已开始记录裴钧这指桑骂槐的检讨,甚至还有人往宫门外头传声,周历当即喝令左右拦住那几个传声的人,又冲场中吆喝:“行刑!快行刑!”
可四个抱着杖棍的刑吏刚被闫玉亮威胁,这时又听裴钧八风不动地跪在这儿骂人,饶是打过了不少的硬骨头,见了此情此景,他们也开始犯怵:“周大人,这……咱们,咱们不敢——”
“不敢?!”周历瞪着眼暴斥,“没听见他在骂什么吗?还不打,是要等着他再惹龙颜大怒吗?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不然你们都是抗旨不尊!”
一边是害怕,另一边是死罪,四个刑吏闭了闭眼,只能先后将杖棍举起。
午门之内,方明珏但见杖棍真的举起,一口气没能上来,霎时歪倒在闫玉亮肩上,闫玉亮赶忙红着双眼掐他人中,而午门外的姜越见那杖棍悬在裴钧头顶,当即发力在景贺臂中一挣,不及呼喊,已见那为首的刑吏挥下一杖,重重打在了裴钧的后背上!
在午门内外的千百道惊呼声中,裴钧被背后砸下的力道打得向前一倾,双手支在了地上,额头青筋暴起,猛地咳了一声,却紧皱着眉头,继续高声道:
“臣……罪在误念天眷师恩,罪在任由人情障目,罪在阿谀曲从,罪在才智昏庸,罪在闭目塞听……臣罪在不持初心元衷,罪在随此新政票议!罪在不保忠官性命,罪在不平善民冤狱,亦罪在螳臂未可当酷制之车,临危不曾受救难之命!”
他背后的杖棍再次落下了第二杖,第三杖,第四杖!
这接连的杖责愈发沉重,很快就将他补褂的后襟打裂,愈发是要打散他的尊严、打碎他的逆骨,要打到他失声、打到他闭嘴。可他面目胀红,双臂颤颤,却仍旧不移不动地跪在地上,勉力支着身子,喘息着,恍似呼喊般再道:
“臣罪在……苟托先父忠义股肱之名!却竟敢以君臣先于天地,以社稷先于黎民!臣罪在不讽天君以弊政,罪在使万万人逢遭悲难,罪在罔上惑下,罪在矫宣天宠,罪在今日狺狺狂吠,罪在此身逆犯龙鳞!”
又是几杖砰砰落下,裴钧的脊背已是寸断般的裂痛,喉头发甜、舌尖发苦,手臂抖得几乎要撑不住了,忽地再无可忍地咳出一口血来,却也只颤颤拾起袖子往嘴边一抹,发狠闭眼道:
“师者尝训,为官之道,在以身垂范,而不在以利媚民!罪臣却为求利民……不顾门阀勋贵,摧官辱上,不惧请黜内阁,则实乃君侧之昏奸……朝班之佞幸,人人当为不齿!
“臣罪合死!然死……不足臣匡复德行、弥罪补缺,故又苟活……竟妄以奸佞之身,临朝直谏!亟妄以蝇狗之躯,再奋一世之余烈,惟愿为山河尽绵薄之力,为苍生效犬马之劳……可执此夙愿,或乃臣又一罪也……”
他在不断落下的又几杖棍棒中匍匐在地上,奋力地支撑住自己,咬牙痛呼:
“罪臣劣行恶迹,非止一端!上负天子恩威正任之盼,下愧黎民水火倒悬之望,诚碎骨不足以塞责,怨不得天怒人诽……招致厄刑。
“今……明君在上,于臣之百罪必洞鉴久矣,却……忠恕诚恳,宽仁厚爱,护罪臣三尺之微命,宥罪臣鄙陋之德行,咨罪臣……天下之薄见,委罪臣山河之要务。罪臣今方悔恨,实是无地自容,所幸明君垂怜……则时未晚矣。”
“打几杖了?”周历问刑吏道。
刑吏停手答说:“回大人话,十……十杖了!”
周历咬牙低斥:“你们是不用力气的吗?都打十杖了,他怎么还能说话?!”
刑吏颤唇:“用力气了!真、真用了!”
“用个屁!闪开!”周历一把夺下个杖棍来,掀开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刑吏,怒瞪着双目提起口气,把杖棍举到了最高,猛地弯腰朝裴钧背上砸去。
裴钧一下子就被这棍打倒在地上,顿时五脏如绞,胸腔似烧,疼到双眼发黑,想要再爬起来挺直背脊,却撑了两次都撑不住自己,最终摔倒在砖地上,呕出又一口鲜血,握紧了拳头,闭目喘息。
周历招呼左右将裴钧架起来,抵在杖凳上趴好,推开了胡黎来阻拦他的双手,提着杖棍,又使足了力气再打三杖,眼见裴钧闷哼息声,补褂的后襟也渗出了不少的血来,他几步走到了裴钧的脑袋边,喘着粗气蹲下来问他:
“裴子羽,现在倒是说说看,你悔恨什么了?”
裴钧被杖棍架着脖子,压在杖凳上侧头趴着,咧开嘴来啐出口血沫,那一双充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周历,眼底竟仍有讽笑。
杖凳的白布被他鲜血染红,烈日之下,竟比他身上的红衣更加刺目。周遭官员见了皆犯难不忍,有不少还看红了眼睛,本以为他已无法出声,岂知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他们却听见了他沙哑的声音:
“悔倒不悔……恨却是常恨。”
“我恨与尔等蛆虫,同载一朝史书墨字!”
“你放肆!”周历被他狰狞而疯绝的神容惊起,在裴钧狂放的笑声中不无悚然地擦了把汗,抬手颤颤指着他道,“我倒要看看,你这骨头硬到什么时候!给我用心打!”
用心打,就是照死里打了。那四个刑吏不敢出声,只好咬牙再将杖棍举起来,闭着眼睛,比方才更用力地往裴钧身上再打。
胡黎面无血色地怒吼:“周历!我司礼监还在此监刑,你岂敢胡来!”
周历道:“皇上着我皇城司廷杖,你司礼监却频频阻拦,这到底是我胡来,还是你司礼监的胡来?!”
周历骂完这句刚回过身,却见眼前一道黑影逼近,下刻他只觉胸前剧痛,整个人都向后飞去。
他落在地上便喷出口血来,耳中嗡嗡一响,又听一声利刃出鞘的铮鸣,当即慌乱地挣扎后爬,回身抬眼,竟见是晋王姜越已闯入刑场!
姜越玄袍执剑,背衬日光,周身气势彻寒,恍如杀神下界,此时仰眼不见其神容,可他手中宝剑已然出鞘,那三尺寒光好似天雷破云,正垂在周历脑门之上,眼看就要凌空劈下。
刑场外的闫玉亮睚眦欲裂,吓得跪地高呼:“王爷不可!求王爷,王爷不可啊!”
刚在他身侧醒转的方明珏一见姜越,连忙煞白了脸色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就要入刑场去拦。可皇城司侍卫带刀围来,蒋老连忙将他一把捞回来按住,这眨眼之间,姜越的剑已逼至周历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刑场中传来声沙哑的呼喊:
“明君……”
这二字恍似一盆冷水浇在了姜越后颈,泼在他怒极发烫的神台之上,叫他手中剑堪堪停在了周历喉头的方寸之处,悬在了午门内外成百上千道目光之中。
一寸之别,是一念之差。
周历命小,天下事大。
闫玉亮跪地膝行,抖着喉咙叫道:“王爷三思啊!”
姜越发红的双眼充斥戾色,在摇动的冕旒后居高临下地垂视周历。
如火骄阳下,他手中锋刃雪亮,映出了剑尖直指处周历的神情,那是惶恐,是惊怕,剑尖再压了半寸,周历的神容更是心惊胆战,魂飞魄散。
可此时场中又再起一声:“明君既临……”
仅仅四字,气若游丝,却好似从虚空中落下根羽毛,点在姜越眉心,令他眸底骤颤,英眉聚敛,执剑的手也微微一晃。
四下史官翰林停笔,一听裴钧还在出声,不禁都顿首侧目,无不口点指尖,速速翻回前一页语歇之处,捏着炭笔凝神而待。
皇城司卫出刀僵持,剑拔弩张之下,满场无声。可倏地,他们却听到身后传来沉沉低笑,那笑声嘶哑而破碎,几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但却好似真的万分欢喜一般,在如此境地下,还笑得掏心掏肺,好似鬼啸鸮啼。
几息后,裴钧残厉的嗓音从交叠的杖棍间传出,说的是一段缓而又缓的话:
“明君既临……德华如月。天资英断,睿识绝人。罪臣愧省再三,每念君知遇,便似冰投暖泉,心喜漫溢,泣涕……不已。如此恩德,高山流水……感怀日久,怎敢不以性命相答?罪臣唯望随君盛盼……修德俭行,痛改前非,尽赎过罪,更始功业!从此不为谀悦,不暇过计,重振制法,巩固朝廷,教化生民,广培志士……令宇内八方悉为君听,四境佳才……尽归君享!”
姜越握剑的手指终于震颤起来,赤红的眼底阵阵发热,可裴钧沙哑的低念竟不止,那发空的尾音在沉闷艳阳下就像快化掉的冰雪,愈发孱弱,却又愈发清晰:
“倘遇危难……倘遭变故,罪臣亦沥胆披肝,竭忠尽智。愿伴君……励精图治,焕然天下……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今临刑再拜……字句衷心。臣裴钧,恭望圣鉴,戴罪……叩……呈……”
随着最后一字的人声凋落,刑场中的刑吏大叫:“裴大人昏过去了!”
姜越一惊,当即转身去看。他四周的皇城司卫却举刀上前一步,半分都不敢退开。
“让开!”胡黎避了老远,恨铁不成钢地抬手高叫,“还不快让开!让晋王爷出去!”
“不能让!”周历从姜越的剑下活过来,连忙一个打挺自地上站起,“二十杖还没有打完!晋王爷举剑相胁,是要截刑不成?”
姜越的手指攥紧了剑柄,森然回看他,齿间挤出几个字:“没打完?”
“打完了打完了!”胡黎抢在周历之前惊呼,一把捂住了周历的臭嘴,睁圆了眼睛看向场中刑吏,“你们说,是不是打完了!”
周历一把掀开胡黎,可场中刑吏早就怕得要死,已赶紧答说:“打完了!全打完了!”
“瞧瞧。”胡黎赶忙接过话头,再度朝皇城司卫使劲摆手,好声劝说姜越,“咱司礼监即刻盖印,王爷勿恼,便先带裴大人出宫罢。”
此时闫方与六部人众已跨过木架奔至了杖凳侧旁,十来个人一拥而上,把皇城司的阵列冲得个东倒西歪。他们一人一角拽住那杖凳下的白布,七手八脚将裴钧抬了起来。
眼看这白布都被血水染红,方明珏脸色发紫地趔趄了一下,当即被蒋老拉开,铁青着脸面,替他捏住了那一角布头。
见他们将裴钧抬走要送上车架,姜越宝剑入鞘,临走前看了周历最后一眼。
那目光直似看一块死肉。
走出宫门,他停在捂胸坐地的景贺旁边,一边将景贺提起来,一边吩咐:
“那个周历,给我扒了他的皮。”
然后他冷邃而静默地回望向身后的皇城,仅仅只看了短短一眼,便在方明珏的呼喊声中,大步走向了裴钧的马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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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其罪四十八 · 嚣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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