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岭真这么说?”
忠义侯府中,六部各堂官从宫里的宴会出来,因听了晋王那贺表里的童谣,不免都有些意志惝恍,便约同一道,聚来裴钧这后院的凉亭赏月。
院中红枫招摇,金桂飘香,满轮皓月之下,裴钧额间系着密织的懒收网,披了件黛紫绸袍挡风,闲闲散散靠柱陪座,在众人沉默的推杯换盏间拍着栏杆,斜目问向身后:“他们还说什么?”
他身后亭外站着个瘦小的青年人,是从前受姜越所托,在早朝时候给他搬过椅子、推来轮椅的那名太监。
青年人道:“皇上让他们拟定替选壑州的人物,说即刻就要抽调,蔡太师又提议扣一扣晋王爷下一番的粮草。赵太保倒没说什么。”
裴钧点点头,让董叔谢过他送走,狭长的眼睫眯起个笑来,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垮着脸的闫玉亮,又看向亭中沉默不语的众人笑道:“各位听听,内阁好大的口气,这不止是当我死了,他们是当在座诸位都死了!咱们岂不是同生共死了一次?甚好啊!”
府中白布白幡,经文颂唱不息,在此哀衰之境中,亭下十二人闻言,却终于应声笑出来。
“我看你这杀身成仁的戏是演上瘾了。”闫玉亮搁下手里的烟袋,笑得呛出口灰雾。
方明珏一手拍着他后背取笑他,一手又从桌上端起酒杯来:“那就合了他们的意呗!来来来,诸位,敬咱们同生共死!”
在座终于打叠精神,一齐说了句:“敬同生共死!”
氛围松和了些,十一杯酒撞在一起,十杯酒下了肚子。裴钧悻悻地将自己的酒杯递给了站在他另侧的钱海清,空出的手往闫玉亮的面门挥开烟雾,又要去掐他的耳朵:“我还养着病,你们这些个毒虫!别跟这儿又烟又酒地招我,趁早回去歇了罢。来这一趟也不嫌事儿多。”
“宫里的宴搞成了这样,咱们不得来你这儿坐坐?”闫玉亮把烟熄了,哎哎两声将他手给打开,说回正事,“壑州那被诏回来述职的刺史,我叫人把他截在潼阳了。他下不来,那换人的事儿,便还能挡一阵子。可粮草……”
方明珏接过话头:“粮草呢,府库里真就没有,就算宋毅能寻人往外运粮,也没东西可运啊。天南海北疮痍丛生,我就跟个绣娘似的缝缝补补,也不止是这一处用钱。晋王爷在南边儿要想赈赈灾、修修坝,萧小将军在塞北吃着丰、涂二州的闭门羹,也日日催着朝廷去补边军的粮饷呢,单这两样,前后没个几十万两的,岂能拿下来?这么多钱,我上哪儿找去?”
钱海清替裴钧喝了那杯酒——这已是他代师父喝下的不知第几杯了。他酡红着脸,一面又给座中诸位再倒新酒,一面大着舌头答他:“师叔只管操持别处,给晋王爷的钱粮,我师父一早备好了,不会给师叔师伯添事儿。”
方明珏也喝了不少,睨着钱海清笑:“一早备好?敢情你师父是未卜先知!小子,你以为那千百石的粮草是女儿家的嫁妆,家家户户的想有就有啊?”
“瞧你这话说的。既是我裴钧的嫁妆,又岂止这千百石的?我还多着呢!”裴钧一面和他闲扯,一面不许众人再同他徒弟喝了,“哎,搁下,都搁下。我这儿都要死了,你们还从我府上喝了个大醉走出去,让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方明珏拍拍醉脸,醒了醒神,狐疑地凑近了些:“你还真备好了啊?备了什么,备了多少,运出去没有?朝廷既是不许,那宋毅也得被盯着呢,你怎么交给晋王爷去?何况你这一个多月都死在榻上,你上哪儿备了这些个嫁妆?”
钱海清嘿嘿一笑:“师叔,老早就备下啦,我替师父备的。”
方明珏头一歪,看向闫玉亮,闫玉亮顿时想起来什么,眸子唰地一亮:“行啊你,不会是那沿海的盐案——”
“嘘!”钱海清是真喝多了,竟敢竖起食指放在闫玉亮的嘴上,“师伯,天机……它不可泄露。”
“呿!自家门里打什么哑谜?当谁不知道呢!”闫玉亮拿烟杆子将他手给掀开,没好气地站起身来,用烟锅那头指指他,又指指背靠在栏杆上笑弯了身的裴钧,“你也教他点儿好的罢,娃娃还小,得学学正道。现在他都学成个鬼精了!”
“是不是正道啊,还要得道了才知道。”方明珏叹了口气,也扶着身旁人等站起来,“大仙儿,我们走了啊!”
裴钧要起身来送,方明珏把他按下来,叹息着拍拍他后领:“你就甭送了,让思齐跟我们出去,我嘱咐嘱咐他。”
裴钧也真就没有起身。钱海清替他把这些僚友都送出了府,一一送上了轿子和马车,回来时,见亭中杯盘都已被收走,桌上正放着一盘红彤彤的大石榴。
姜煊的狗绕着桌子跑。狗的后背已经有人膝盖高了,这时许是闻见石榴香气,不时用脑袋拱拱裴钧的手冲他要石榴吃,而裴妍正站在裴钧身边,陪着他喝下了钱神医新熬的药。
裴钧不断推开狗头,喝完药,苦得直咧嘴:“这知道的是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毒药。”
“思齐,你给他剥个石榴。”裴妍接过空碗,把他披袍的帽子给他拉到头顶罩上,“多大个人了,还怕苦。”
“不怪师父的。”钱海清坐在桌边木凳上,从盘中拿出个石榴来,“师父脾胃虚,肝火旺,我爷爷这回的方子就加了蛇胆、雷丸。这两样确然是毒,就是苦得要命。”
“好,真是好……”裴钧袖着手点头,“你不止要给我治丧,这毒都明着下了,太孝顺了。”
“治病犹似治国,是药三分毒嘛。”钱海清剥开了石榴,搣开一瓣递在裴钧手里,“来,师父吃。”
他脚边的狗摇着尾巴,前爪支在他膝盖上,也没要得一颗石榴,这时听见裴妍招呼它,狗哀呜一番,极为不甘地跟着走了。
钱海清又搣下一块石榴想递给裴钧,却见他上一块还没吃,只好放在桌上。
眼下亭中只剩他师徒两个,裴钧终于叹了口气,捏着石榴道:“日子要都这么过着,肝火岂能不旺啊……”
说完,他默了会儿道:“你把晋王爷那贺表,再说一次。”
钱海清这时是一点酒醉的神气都没有了。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那飞华殿里听来的贺表,沉顿一时又说:“徒儿盘回的那些盐,梅少爷和李少爷一分一换,都充作铜钱和粮食,装上了车,这一批的钱粮也已凑够了数,不日我托二位少爷操持一番,置办下去,应是能解晋王爷那一时之急。至于进出京关,通行下游,我也同宋提督请教过了,他会去办。”
裴钧点了点头,面上虽无异,双眼望向顶空圆月,手指头却无意识地揪着石榴的果籽。
血红的果籽被他一粒又一粒地捻下来,集在他手心里好似一颗颗血珠,不一会儿就溢满了他宽厚的手掌。
他沉声道:“这南来北往一趟,途中消耗必不会少,日前家里收的那些个禭礼帛金,你也干脆兑好物事,交给梅少爷,由他打点各地,看好这趟东西,别让旁人的脏手给碰了。”
钱海清忙道:“徒儿谨记。”
裴钧又说:“这些东西要怎么用,也有些说法。你取纸笔来,替我给晋王爷随封信去。”
钱海清小跑去书房把笔墨纸砚都取来,正襟危坐,听他口述。
裴钧大略说完这钱款如何拨发最好,又说了赈灾之事如何行效,很快又道:“晋王从前多在北地带兵,南边儿什么境状,他是不太瞧过。这一下子又是见着李偲自刎,又是瞧见灾民逃荒,恐怕是心头难过。你这回……便给他写写煊儿捉知了的事儿,再跟他说,我也快养好了,京中事务很快会安顿,叫他不要担心。”
钱海清得令,轻轻松松就写完了姜煊被知了吓哭的趣事,他看看裴钧拢袍望月的模样,踟蹰地问:“师父快养好了这事儿……我怎么写?是照实了写,还是往虚了写?”
照实了写,就是没养太好,怕姜越忧心;往虚了写,是旁敲侧击,又恐姜越挂念。裴钧因言回眼,看了看钱海清写好的信文,犹豫一时,还是叹道:“罢了,我来。”
这还是他闲住以来第一回要拿笔,钱海清忙把软毫递在他手中。
裴钧一手接过笔,起身坐到了石桌边去,又从披袍下伸出握拳的另一只手来。
钱海清会意,赶忙弯腰用双手去接,一颗颗的石榴籽便即刻从裴钧握拳的手心淋漓落出,经由月下烛灯一照,好似一捧鲜血滴入了钱海清手中,瞧在他眼里,是刺目的红。
他极为珍惜地捧着这些果籽,忍着目涩,直起身来立到裴钧身后去,一边看师父写信,一边从手中拣出一粒红亮的果籽放在嘴里,牙咬下去,却只得一星半点的甜。
想到晋王写回那童谣的情景,还有那飞华殿上的十三个木匣子,他的口舌很快又被酸苦淹没,再吃一粒,又再苦一次。
他尚如此,师父、晋王和师叔师伯们为官、为臣、为将的时日长过他多少年去,又该是几番心血错付,几番奉献蹉跎?眼见如此河山,他们心里,又该是几番的苦?
那苦岂不是比他更深,更甚?
他垂眼看看手中那一捧师父给他拨下的红籽,眼下忽地有些发热,再抬头去看桌上,见师父已试着往纸上落就两字,却因笔锋还是飘忽,又一把揉了,沉息一二才再度悬笔手书,可写完一页,却就搁笔封缄。
钱海清吸了吸鼻子:“这千里路遥的,师父只写一页啊?”
裴钧无奈道:“够了。再写多……笔力就漏馅儿了。”
说完他起了身,回头见钱海清苦着脸,正捧着石榴一粒粒地吃着,不由眉头都皱起来,不耐烦地伸手在他手背下一抬:“磨蹭什么,赶紧一把全吃了!你还多得是活儿要干。”
钱海清不敢耽搁,赶忙将满手红籽都塞嘴里,未料这慌慌一咬,那一大捧果籽的纯甜竟在他口中猛地爆开,甜得他神台都一醒,又听见师父的声音从远处廊角传来:
“还不快跟来!再这么伤春悲秋的,当心我把你赶出去要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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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其罪五十二 · 怨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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