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其罪十五 · 错狱(一)

这夜梦浅,裴钧睡得极不安稳,只因不知是梦是真中,他一直听见有人在叫他名字。其一声声疾言近啸,叫得凄似摘胆、痛似剜心,却直如隔世般响在九天云外,听来模糊至极。

突然一阵大鼓嘈嘈、响铃急急,像是有谁做着一场不知所谓的法事,竟将此声由清转厉、由哀至绝、由远变近,忽如暴起的厉喝,平地炸响在他耳畔:

“裴钧!!裴钧——”

霎时周遭血腥刺鼻,又听:“裴钧!醒醒!”原本尽失的知觉便被如数唤醒,叫他遍体火燎代替寒刺冰封,宛如肌骨被凌迟重辟却求死不得,更有颈间剧痛甚甚,直痛到他全身战栗、想引颈大呼,喉咙却漏风般发不出任何声响,想挣扎,手掌却如被贯穿钉死,分毫动之不得。

可那声音还在高叫:“裴钧!醒来!你醒醒!”

而周遭愈发紧密、愈发震耳的鼓点铜铃声中,他竟真的应声睁眼,猝见眼前一张狰狞鬼面正与他抵额相对,黄毛黑角、巨目暴凸。

察觉他醒来,那青蓝脸颊下可怖的血口就更加猛张,口中大叫也随着一声铁索铮鸣再度传来:

“——他醒了!裴钧!”

……

“谁?!”

裴钧惶然惊坐而起,仓皇梦醒间,他周身血痛尽消、再无妖魔,睁眼便见素帐、睡榻、炉火、桌椅。他还在他的卧房里,他还在他的床榻中,手里还捏着他那本注笺满布的《戏说文史》,扭头看,窗纱外天色未明。

胸膛还猛烈起伏着,他却不及喘息便颤手抚上脖颈——完好无损,又举来细看手掌——没有伤痕。方才那可怖景象与彻骨剧痛竟蓦然似场春秋大梦,可他魂灵深处却尚存那剧痛的余颤,仿似警示他一切都是真正发生过——

那感觉,就像他被人拉入了前世已死的躯壳里、被强行作法复生过来,让他继续去经受那砍头后地狱般切肤彻骨的痛楚……

“大人?”董叔从外开了门,提灯匆匆走来他床边,老声担忧道:“您又做噩梦了?”

烛灯靠近的暖光照到裴钧身上,叫他缓缓吐出口浊气,终于得以抬头看董叔一眼,安慰地扯起个笑。

“无事,醒得早罢了,吓着您老了。”说着他也掀开被子,将手中书册放回架中,吩咐道,“起吧。”

“哎。”董叔搁下灯台向外一唤,立时便有下人捧了热水巾帕鱼贯进来。

内室多了这些人气,仿似真消弭了方才怪力乱神的阴霾,叫裴钧终至心安。他闭目缓息片刻,起身换下了汗湿的衣裳,晨练早膳后,便沐浴穿起二品补褂,乘轿出门去了。

今日裴钧待办之事本就不少,眼下又因头夜晋王遇刺、钱海清被押,而更平添两桩,且礼部要办的年尾国宴只剩不足半月,开年春闱前又要在送别各国来使时订立盟约或通商条款,他还尚有不少文书要同鸿胪寺的一道查过,而来年新政一起,六部又是改革重中之重,各方联络、商议就免不得更多,时日一往后推应是更闲不下来,故而可以速战速决的,他就打算赶在年前速战速决。

他先去礼部打过一头,把冯己如指使得团团转起来,接着便拿着前夜从姜越处得来的刺青花样,就紧赶往皇城南端的讲武堂,想寻裴父生前的旧部萧老将军问问那编制之事。然到了讲武堂,却见兵部的蒋侍郎正在堂中与五军右都督李茂时商讨军需之事。

户部方明珏也在,一见裴钧来了就叫他:“哎哎,大仙儿,我进皇城的时候遇上老崔被内阁叫去问话了,什么事儿啊?”

“晋王爷昨晚遇刺了,老崔正查呢。”裴钧简明扼要说完,问蒋侍郎,“蒋老,萧将军在不在?”

蒋侍郎笑问他:“咱们这儿可有两位萧将军呢,你找哪一位?”

“两位?”裴钧愣了愣,“您是说,萧小将军他……今日也在?”

“对,萧临将军也从西北回了,只是眼下不在讲武堂里。”方明珏答他,“昨儿南京关大营点兵,他说去看看,过两日才回呢。”

说起这个他倒好奇,凑上来压低声问:“怎么,你终于想通啦,要去同他赔个不是?可他从前那么求你,你都不改票,非要跟内阁犟着,如今他刚送了弟弟回老家去,你却忽而表了票……我要是他,我都得气死了!你可怎么同他赔礼道歉啊?”

裴钧心底咯噔一下,把他推开:“这事儿……容我再想想。他还好么?”

“好着呢。哎,就是脸晒得更黑了,满身都是劲。”右都督插了句嘴,笑着往后一指,“有他在,堂里的课都让他代了,武举子也都缠着他问事儿,我们倒乐得清闲。”

裴钧听了,也笑出来:“这倒像他能做出的事儿。罢了,既然萧家两位将军都不在,我这事儿问蒋老也是一样的。”

说着,他把蒋侍郎拉到外面廊子里,“去去去”地赶开了非要凑来偷听的方明珏,这才掏出袖中的刺青花样,低声问:“蒋老也在兵部坐了十来年,今日便替晚辈掌掌眼,瞧瞧这刺青花样是不是我爹当年那戍边军里的?”

蒋侍郎只一眼就认出来:“不错,且这花样是虎头的,也只能是那时候才有。后几年军中改了制,卫所人数变化,老兵也要刺新印呢,这花样儿就老早不用了。说起来,这号儿如此靠前,应当是裴将军当年麾下的斥候营……”

说到这儿,他狐疑地看向裴钧:“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裴钧随口扯了个早已想好的谎:“前两日我府上收到这花样儿,瞧着眼熟,觉得蹊跷,便想着来问问您。若这是家父生前旧部寄来的,许是那伤残老兵不易过活,让晚辈接济接济,那我就给人送点儿东西去。”

“送?呵,你还是烧点儿东西罢。”蒋侍郎拖长声音说完,摇头笑了笑,抬手拍拍他胳膊,“也对,你年岁轻,怕是不知道的。哎……十年前一战,戍边军整个斥候营都随你父亲一齐战死了,营里一个兵都不剩,哪儿还有什么需接济的人呢?我看是有人起了发横财的心,要假冒那死光的旧部来坑你的银子了。你可小心着罢,别人善被人欺。”

裴钧闻言,神台一凛:“竟是这么个境况?那倒多亏今日来问过您了,不然,可不得被人骗了去?”

“这事儿从前也不少。”蒋侍郎摆摆手笑,“前些年还有装作前朝公主的后人,四处骗银子说助他复辟后要给人封侯的,也有说是孔老夫子千年未死要凑钱办学堂的——嗐,这事儿你去问老崔,可逗趣儿,那人连四书是哪四书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儿他笑意又一顿,再看了眼裴钧手上的刺青花样道:“哎,不过这花样儿倒画得很精巧,寻常人也不大有知道斥候营行序的,指不定真与从前有些干系。眼下多事之秋啊,子羽,你最好也留心着查查,可得仔细别被害了,那牵扯可就大了去。”

“可您说那营里的人都死光了,晚辈可打哪儿查起呀?”裴钧就着他的话问下去,“萧老将军又不在,当年戍边军中也作古的作古、流散的流散,找起来该跟没头苍蝇似的,蒋老您可给指条明路罢。”

“要么你先查查这行序?”蒋侍郎压低声儿说,“这行序除了排人头、记名字,也还表了这兵蛋子的属地,也都是为他死后好找家亲认尸的。”他指着刺青上的第一个数道:“我就记着这该是丰州地界儿的号位,你着人往那儿跑跑去,翻看一下州里的兵册,或该能有些头绪。”

——丰州。

裴钧微微点头,谢过蒋侍郎,又同方明珏告别,出了讲武堂便往皇城以南的元辰门走去。

他记得丰州地界多有与蔡氏相交甚笃的豪强世家,其州官之中,又有蔡延的大儿子蔡沨兼任州牧与都尉,如此证据指向蔡氏,果然同姜越与他的所料不差,故此行刺之事,就算不是蔡家指使,也会是蔡氏底下的爪牙所求,若查下去,就定然与蔡氏脱不得干系。

可转念一想,这消息若由他裴钧替姜越继续查下去,恐怕会当先让蔡氏警觉他联通了晋王一脉,反倒打草惊蛇露了底,这就不美,倒不如把这消息露给姜越,让他自个儿查去,这样才能两边儿都摘出来,以为后计。

然想到此,裴钧心里却隐约有了丝道不明的动摇,更觉口中随着这动摇而起了阵回神即逝的馥郁回甘,叫他想起了头夜在晋王府的茶室里喝到的那杯奇异的花茶,还有晋王爷姜越那些意有所指的话。

姜越说,与裴钧相识十年来,除却初时两次少年作怪外,之后从未对裴钧有过恶意,就连邓准之事都只是警示,唯独方式过火罢了,而这样的警示若叫裴钧不快,他之后也不再做了。

这话姜越倒说得很诚恳,裴钧虽并不急于去相信,可也并非就不能去相信。因为就姜越眼下所知的十年中,要说此人对裴钧除却平日的作弄外暂无真实的恶意,实则裴钧是没有异议的。

眼下的姜越,虽确实与裴钧针尖对麦芒,但也尚未到那眼中钉、肉中刺的地步,他们二人之间所有针锋相对的恶意,确然都迸发于新政开始后的十年内,甚可说是裴钧死前的五年里。

在裴钧魂魄所知的、他与姜越相识的二十年中,若要叫他相信那后十年的姜越不想他死,他是死都不信的,而他同样相信,若是换做那时的姜越来考量那时的他,就更该是同种情状。

可眼下的处境却不太确切了。因为他此时的魂虽是十年后的魂,人却不再是十年后的人,而姜越就更只是年轻了十岁的小姜越。虽然他们眼下依旧不能轻易便相互信任、结成同盟,可如果新政的局势已然不再与前世相同,那他其实也很好奇:他与姜越的对立局面……还会和前世一样难看吗?

如果眼下这个小姜越所做的一切,对他都不存在真实的恶意,那他还能把对前世那个姜越的不甘与愤恨强加在这个姜越身上吗?

可如果不这样,难道他要赌一把现在的小姜越还没对他起杀意?

在知道一个既定结局的情况下,如果他赌输了怎么办?他要蛀空的国权和朝政,如果本就是姜越想要夺取的,那当姜越发觉他这个虚假盟友要奉上的并非金光璀璨的权柄,而只是一截白蚁蛀空的朽木,那时的姜越还能对他不起杀心吗?

世间之事,结局是可以改的,可他的初心会改吗?姜越的初心会改吗?

如若不能,那他带着报复一切的意愿当真与姜越站在一条线上,这又同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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