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其罪三十一 · 聚众(二)

梅林玉和曹鸾便再度站起,下刻便见方明珏与闫玉亮一前一后铁着脸走进来。

因早见过数次,曹、梅二人与他们打过礼就不再多事,而方明珏与闫玉亮当先向姜越请了安,一坐下就被裴钧问道:“你们怎会一起来?”

“我才从部院儿出来,师兄就来传话,说老崔出了事儿,我便想先去他府上问问,没成想正碰见你派人叫我们过来,这便一起来了。”

方明珏说着,接了丫鬟端来的茶,喝一大口,一咽下更叹了口恶气:“我料你今日是只请了蒋老,不会再请我师父来的,方才就早派人去打听了:我师父有头风,甫一知道老崔出事儿,径直就晕过去了,眼下沈府便张罗着替他找大夫呢,府里还有大理寺的守着,想必已是一团乱了……我晚会儿还得再去看看。”

方明珏与崔宇同是沈尚书门生,虽错了个前后脚,没在一门待过,可此事也说不准会否波及于他。于是闫玉亮听了便道:“我劝你甭去。眼下咱们是自顾不暇了,你可别往刀口上挤。”

“可好歹也是我师父,不去总是说不过的,且这事儿我不去挤就抹得掉么?”方明珏搁下茶盏,眉头皱成一团,“莫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便是三年在沈府吃的饭,也足撑得我回去瞧一眼罢?这算是我私事儿,师兄就你别管了。”

闫玉亮也真就懒得管他,只心烦问裴钧道:“老崔当年是我们联名保举入京的,眼下他一出事儿,皇上、内阁若是怪罪,咱是一个都跑不掉。咱们怎么办?”

裴钧想了想,叹息看向他道:“我方才正与晋王爷说到了。我打算辞官。”

他说得倒是平静,可闫玉亮本在喝水,闻言却登时呛住猛咳,而方明珏更是瞪眼叫道:“你什么?你可别胡说!这是什么节骨眼儿上,你是不是——”

“是,你就当我是疯了,成不成?”裴钧不耐烦地把他打断了,觉得脑仁隐隐疼起来,“新科考场,重臣舞弊,我明面儿上虽是查得此案之人,可手下有冯己如搭进去,身为主考也难辞其咎;眼下老崔又出了事儿,这下我当年保举他也成了罪状,此时若不求退,难道要等蔡家伸手来打我的脸?”

闫玉亮抹去下巴上的水,哒地一声搁下茶:“不行。蔡家现下推你一把你就退下去,往后岂非更要叫他们没完?眼下我们拿下了蔡飏,李存志告的又是唐家,搏这一把,足可让蔡家脱层皮,你何须要——”

“可师兄,如今是他们先了我们一步,要让我们脱层皮。”裴钧看向他,“我在官中一日,就一日是蔡家的靶子。打不着我,他们会打裴妍,会打煊儿,甚至连钱思齐都不放过,往后也更会打你们。他们会掘地三尺,把你们掏得心肝脾肺都不剩,那今日栽的是老崔,明日栽的会是谁?老崔栽在他确然有罪,那下一个栽的,又会不会是冤枉?为官多年,你们难道就敢说自己在蔡延手中一点儿把柄都没有么?”

“可辞了官,没了印,你的手可就短了,听你话的人也少了,多少事儿你都不能做了,这你又想没想过?”方明珏先把师门的头疼放一边儿,压低声来劝裴钧说,“没了官位,你明面儿上同他们争不了,他们倒是还能打压你呢,到时候又怎么办?大仙儿,你才二十七八,却已做到正二品上,往后该当是什么前程、能再到什么地步?你知不知道你想辞掉的,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各人总有各人命,二者不可同语。”裴钧调开眼去,“况没了官位,官中能做的事儿虽是少了,可官外能做的事儿倒多起来。说到底,蔡家不过是鼓动了皇亲,要处置了裴妍给瑞王之死一个交代,那我若是吃着皇粮领着国俸,还要为我姐姐去扇皇亲的脸,这巴掌怎打得下去?而只要我还是个京官,又怎么抽身帮李存志?这俩案子若不快刀斩断,蔡家便要一直骑在头上打咱们脑袋,咱们又要何年何月才得喘息?如此倒不如我出来,另寻一路同他们斗斗,兴许还能峰回路转。”

“另寻一路?”闫玉亮听言,看了他身旁的姜越一眼。

姜越眉目一动,清眸望向裴钧,却见裴钧未答,先起身了:“师兄,明珏儿,既然你俩来了,晚膳也当是备好了,咱们就先过花厅吃饭去。有什么话,席上再说不迟。”说着他看了眼庭中,想想招来董叔道:“菜都上了,您就叫下人留在外头罢。咱几个大老爷们儿有手有脚,晋王爷我亲自担待着,里边儿也没什么可伺候的,您也歇着。”

他这一说,董叔就明白了,便快步走去后院花厅里再看了看,才领着一干下人都出来道:“都备好了,那大人们就请罢,咱在外头候着。”

于是裴钧让钱海清领着梅林玉、曹鸾先进去了,方明珏、闫玉亮也心知前厅不是说话的地儿,便也起身跟在后头。董叔招呼了新来的护院儿守在前庭里,又四下派了些,自己就坐在院角阑干上装烟袋子,瞅着一院子跟来的外人。

如此,裴钧吊在众人尾上单陪着姜越走上后院廊子。没走一会儿,眼看姜越沉默不言走在他身边,他便渐渐慢下步子来:

“姜越,自打我方才说了辞官,你就一句话没说。”

姜越似从别处回神,听言也走慢一步,停过一时方道:“我说了。”

“你是说了,说了不少,只是一句没沾辞官这事儿。”裴钧叹了口气,干脆拉他一把,停下来,眼见前头众人已遥遥进了花厅,便更走近姜越,偏头看看他道:“生气了?”

姜越无奈看向他:“没有,你别胡想。”

裴钧却还是道:“你是不是觉着你帮了我一路,又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反,还叫我见着你一院子的能人异士……可我本满口答应要同你搏这一把,如今却又为了我姐姐忽要辞官了,这根本是同你闹着玩儿的?”

“不是,裴钧。”姜越即刻打断他,下意识握住他小臂道,“你别多想。我不说,只因知道你如此打算,必然有你的道理。我想先听听罢了。”

“那听了我的道理,你又怎么想?”裴钧静静看入他眼里。

姜越在这目光下垂了眼,俄而松开他手道:

“我怎么想,不要紧。你也说了,辞官有辞官能走的路,不辞官,也有不辞官能走的路。这个位子既是你当初自己拼来,就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一弃弃掉的是何等东西……那你若是想好了,便应是早生此念,今日不过说出来罢了,旁人横加评述,不过是想将各自所求强加于你,就算是为你考虑,也并非一定从你所愿。可是裴钧……”

他想了片息,抬头问道:“若不提那些由头……你想辞官,是不是只因你累了?”

裴钧眼中一闪,轻眨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姜越眉宇清净地看向他道:“你出翰林至今,实则为官不过六载,可我近来观你,却常似为官十六载之态,一身固显深厚……却也见沧桑,看来确然疲乏。”

裴钧闻言,立时掐断他话头道:“甭管那六年十六年的,换谁顶了我这些事儿,也该要累得慌。”说着勉强笑了一下,“可就算累了又如何?这该做的事儿也一样不少,不该来的事儿,不还是一个个来么?”

“那你若真是累了,想辞官,便辞罢。”姜越忽而道。他脸上没有半分玩笑的神采,看向裴钧,口气是平铺直叙的:“你不必顾忌太多。倘使官中真有不平,一切还有我。”

裴钧听言,腔中一软,一时想来,实则心下许多正事都待与姜越细讲,但落到嘴边,却还是句不正经的话先流出来:“那我辞官了,你养我呀?”

姜越却并不当这是玩笑,还以为他是正经问话,竟风清云朗地与他对视,把头一点:“养就是了。”

裴钧哧地一声苦笑,倒不知这算不算作姜越故意宽慰人的法子,心下却也真因此话觉出丝松和,便惯然抬手,捏了捏姜越此时不苟言笑的一张脸。

谁知他指尖刚碰着姜越脸颊,话都还没说出一句,却听身后传来梅林玉一声大叫:

“哥哥,他们问——”

猛一转头,只见是梅林玉正从花厅冲出来。而这一嗓子大约是叫他快去入座的,却生生掐断在目击他亲昵捏着晋王爷脸颊的这一刻。

霎时梅林玉浑身一震,一双被京中勾栏风月洗出的眼睛顿时充满了然,张大了嘴就抱住廊柱,与裴钧两相瞪眼说不出话来:“哥、哥哥你……”

裴钧一把放开姜越的脸,尴尬轻咳一声:“行了。你先回去坐着,我们就来。”

梅林玉顿时撒开廊柱,一步三回头地速速退回花厅里,那形状直如撞见了妖怪。

裴钧收回目光皱眉一叹,立时直觉头更疼了,这时回身再看姜越,又见姜越一张俊脸起了红,双眼还瞪向他来:“裴钧你——”

“我怎么了?”裴钧破罐破摔,“还不都是你招的?”

姜越从来同他说不通,转目望向梅林玉消失处,忍着一腔气急道:“今时不同往日,若叫他们知道你我……”

“知道就知道,又怎么样?”裴钧倒是无所谓般,垂手拉他往花厅走,“知道了这饭也还是要一起吃的,往后也总有一日他们会知道,怕什么?”

姜越被他攥在指间挣动的手一停,目中微微一颤:“你还想过要告诉他们?”

裴钧回头睨他一眼,扯了扯嘴角笑:“我断袖的毛病也不少年了,他们谁都清楚,往后咱们走动多了也不消我讲,坐那里头的几人是怎么也能瞧出不对的。我只怕你我之事真传出去,是你晋王爷被我裴子羽拖累英名。你一个领兵打仗的人,若染上这事儿,还不知会被说成怎样……”

裴钧想了想,忽而放开他手,沉静道:“罢了,不说了。梅六今日见着什么,我不点头,他不会说出去。往后我不说,我叫他们也都不许说,这京城里,就没人敢传你什么。”

姜越一急:“裴钧,我不是嫌你——”

“我知道。姜越,我知道。”

走到花厅外门了,裴钧抬手替姜越捞起了门前垂下的珠帘,无笑无怒地息声道:“我只是知道世人的口舌能怎么编排你,就舍不得你去遭那个罪。况你也不是断袖,姜越,你只是……”

他说到这儿忽而一停,垂眼没再说下去。姜越眉一锁,便没有急着进屋去,只目色定然地看向他问:“我只是什么?”

裴钧看着他这果然上钩的模样,怠然一勾唇角,干脆放下珠帘凑去他耳边,极轻声道:

“你只是着了我的道儿。”

姜越耳朵被这热气一烘,全身都一激,俊脸登时红得更甚,一把推开裴钧就斥:“不正经!”

“我是说实话。”裴钧胸腔里发出沉闷的笑,看着姜越风也似地掠过他两步撩帘踏入花厅,他才渐渐收了笑意,摇头随他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走到里间,照礼请了姜越上座,二人才刚坐下,便听下人陆续通传兵部蒋侍郎、工部二人和刑部侍郎也到了。众人等着后来者一一入座,这席才慢慢开始。

席间大略是将崔宇之事来龙去脉细说一番,先到的几人却也心照不宣,省去了裴钧细剖朝廷形势之言,只单单说了裴钧将要辞官之举,却果然引后来诸官颇不赞同,皆道:

“冯侍郎入狱,崔尚书栽了,沈尚书垮了,如今若是裴大人也辞官,那礼部都走空了,六部也就空去一半儿,这太险了,不妥不妥,裴大人可万万三思罢!”

闫玉亮听言看向裴钧,满脸都写着:“你看看,我说过什么?”而裴钧只起身给诸官满上酒,特特还给闫玉亮满得都溢出来,这才缓缓沉声道:

“诸位,裴钧入班多年,幸得诸位扶持相帮,得有今日,常感念于心,愧不敢忘。如今告罪辞官,并非要弃诸位不顾,反倒是因家事繁重,私人怨盛,以致蔡氏相逼、张氏相抗,确不敢以此连累诸位之故,只求以退为进、离明入暗,以望另辟条出路。此非为投降,而为伺机克敌也,往后亦更需诸位帮衬。若有计成之日,定也有我裴钧重回官途之日,到那时,蔡氏定已大损了元气,我党则可一掌大局了。”

“或该说是晋王爷一掌大局才对。”闫玉亮每一句都恰中关节,又因是在私下饭席上,言语也比朝会、公事中直白得多,“子羽,你此举若是为了退居暗中为晋王爷操持大业,那你可问过晋王爷何想?你若丢了这位子不要,晋王爷又还需要你帮衬什么?”

不等裴钧说话,一旁姜越已经开口道:

“闫尚书多虑了。孤看重的是裴大人,不是裴大人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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