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光和煦,红日微风。裴钧行车接了姜越,打京西门出了城,一路向西南走动,与南城门出来的赵谷青一行相会,结成姜越的幕僚班底,共同往南郊别庄赶路。
春的光景快过完了,夏日的潮闷湿热愈渐临近。一行人一路背晒烈日到了庄子,眼见田地宽广、良木葱葱,四处的佃户赶牛种地撒着种子,河边有邻乡的姑娘正在浣纱。待下了车,裴钧一身布衣打头走着,姜越身穿绸衫,面上覆着张金丝银刻的面具,领着身后数人入庄安顿下来。
庄子原就是梅家帮着置办的,庄上的人便都没有见过裴钧的模样,皆以为他也同梅家一样是做生意的,就管裴钧叫了东家,又见姜越那张面具绝不是等闲之辈能有,等姜越进了庄子,便也异口同声地叫姜越公子。
由是裴钧便先请姜越往堂上坐着,说这位公子既是上宾,亦是半个主子,嘱各处下人认得他,都要听他差遣。说完他又吩咐各处,说从今日起始,庄子上的人需每日每夜报工报数,少一个都不行,若无准许绝不可擅自外出,更不许去外头说三道四,采买都由专人去做,若是发现有人违逆,必定严惩不贷。
管事的且惊且畏,连连应是,又把庄子的收成账务拿来了,恭恭敬敬交给裴钧比对。姜越见此,便先叫下人领他去梳洗换衣,谁知刚解下外衣的腰带,便听房门被人敲响。
于是他便又系上腰带,转头提声问:“谁?”
门外一时传来裴钧的笑声道:“还能有谁?我啊。”
姜越走去拉开了门,果真见裴钧倚在门口,还以为有什么急事,正待问,却见裴钧已看了眼他屋内陈设道:“我就知道下人一准儿把你领错屋了。来,你别住这儿了,我领你去别处。”
说罢他不由分说攥起姜越衣袖,两三步就拉人逛上回廊。
姜越莫名其妙被他拽着走,不解道:“住哪儿不是一样,何必麻烦?”
“那可真不一样。”裴钧边走边道,“虽京郊几处庄子都是梅六替我置的,但也就这一处庄子跟别处不同。”
“当初拿了地契开始修宅的时候,做工的匠人打后山脚底下凿出个冒水的窟窿,还以为把风水给凿坏了,吓得赶忙请梅六亲自来瞧。梅六一来,伸手掬了一捧那窟窿的水,竟发觉这水是热的,欢天喜地,也不管什么风水不风水了,只管赶紧给我打了个温泉池子。可打好了,他那新热劲儿也没过,干脆又修了阁楼园子把那池子围起来。围好了他也还嫌不够,非要弄上点儿君子物什,便不要钱似地把那园子里插满了竹子,统共折腾了大半年,总算弄好了,嘱我闲时常来住。可这好几年过去,我也就来看过一回,都没福气住上一晚就赶着回京去了,那园子阁楼便一直都空着。”
说着二人拐过廊角,裴钧抬手指向一处草色葱茏的洞门道:“那儿往后就是了,地方僻静,房舍都是新的,桌椅床都没人用过,干干净净,正合你住。”
转过洞门,裴钧把姜越让至身前,抬手替他拂开当头一丛烂漫的紫藤花,旋即从后拥住姜越,催他加快步子,三步并作两步把他向园中推去,很有几分献宝的意味。
此时裴钧的两手就扶在姜越后腰,而裴钧的胸膛正抵着姜越背心,姜越走在他前头,只觉一股极为实在的温热正透着这三处的薄绸不断传向自己,更随着二人步行的动作而起伏摩擦,叫他不自觉有些耳根发烫。
偏偏这时,裴钧还凑来他耳边说了句“到了”,叫姜越心神一紧抬头望去,只见草木尽处陡现一方大池,池水映了满园新绿的翠竹,似一块碧玉,走近看却清澈见底,水面氤氲着薄薄的雾气。
裴钧从后一手搂着姜越的腰,一手将临水处的高低三方石台指给他看,说那石台是供人小坐用的,中间高的那张可用作桌子。
石台后铺着路通向凉亭,凉亭被丛生的青竹环绕,连着条荫凉的长廊。姜越顺着裴钧所指抬眼看去,但见廊后的建筑已大半隐蔽在高大的竹丛里,想来便应是裴钧口中所说的阁楼。
“得了,就这儿,送你住。”裴钧领路的任务完成了,松开姜越道,“我先回前头去把账过完,给下人立立规矩,晚会儿再来叫你吃饭。”
姜越一边听他说着,一边环视四周,眼里是草木青绿,耳中是鸟雀轻鸣,不免觉出裴钧领他来此的心意,便先谢过了裴钧,问道:“我住这里,那你住哪里?”
裴钧似乎等这问已有些时候,上前便拉他转过了身,指着温泉另侧稍远处的一桩阁子道:“我住那儿,那儿可以偷看你洗澡。”
姜越顿时转眼看他,那神情叫裴钧笑出声来:“瞧把你吓得,我同你开玩笑呢。”
说着他引姜越走到温泉池边蹲下来,牵着姜越的手指,让姜越试试池中水温:“我虽不是个好人,却倒还算君子。你若要用这儿,我就蒙着眼睛躺床上背周礼,再不济也就多喝点儿凉茶、多吹吹风,哎,怎么也能对付。”
温泉的水暖融融的,绕在姜越指尖好似百炼钢化作的柔。他偏头看了身旁的裴钧一眼,只见这人说话的时候微微噘嘴,牵他试水的手也胡乱拉他搅合着水波,似乎正着意表露出万分的可怜,想借此唤起他某类善心。
姜越心知肚明地无奈笑了笑,低头听裴钧又闲扯了两句别的,看着池中被搅动的道道清波,忽在水中反手捏住裴钧修长的手指,偏头在裴钧侧脸上轻轻一印:
“你若忙,就先去看账罢。我也去见见赵先生他们,晚膳时候再找你。”
裴钧被他这一亲打断了言语,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即刻抬手掐住他下巴反吻回去,绵长而深地与他唇齿相接,辗转好一时正要说话,却听院外忽而传来管事的声音:
“东家!东家您在哪儿呢?京中有您的信来了,两封呢!”
裴钧出京前曾嘱董叔将重要信件都转送来此处,可才到一会儿便转来了信,眼见是他出了京,京中也并不轻易饶过他。
此声既起,他方才的意兴是尽数折了,又自知眼下的消息多是关乎存亡,便也不得不先忍下了满心不甘,只最后再狠狠亲了姜越一口,这才皱眉起身来,三步两回头地迈腿走出了院门,大步往前头理事儿去了。
裴钧走后,庄子里的下人很快便把姜越带来的行李都送至这新住处,忙前忙后替他收拾了一阵子,给阁子里换上了崭新的被面儿和杯碟。
姜越梳洗换衣罢,寻了处厅堂将赵先生几个谋士聚集一处,接着前些日未完的事务再度商讨起来。如此,午后的时光很快过去,转眼已至晚饭时分,众人应家丁所请行到外院时,已可见裴钧坐在厅中宴席前等候。
因早已不是初识,此处也不比在京中森严,众人便少却了诸多繁琐,只互唤先生、公子,作一派老友相逢之景,同坐一处用膳。待菜上好了,裴钧便屏退一切下人,陪同姜越坐在主位,与几个先生就席论事。
实则在座几位与裴钧都不谋而合地认为,晋王一旦应水复生,即等同于变相对朝中宣告了夺位之志,更是被百姓信为天选之人,那么往后除了要让假死之事在皇帝与百官中不露马脚,还应考虑的,更该是宫中的姜湛得知此事后会如何处置,如此才好早作应对。
数人之中,对姜湛最为了解的即是裴钧了。裴钧认为姜湛在晋王复生后必将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到那时,姜湛一定会更加依附、利用他认为能够与晋王相抗的势力,并借其刀兵与晋王派系全力相斗。而今看来,裴钧以为这将要被姜湛所依附的,既不能是已同姜湛反目的自己,也不能是自顾不暇的蔡氏,那么就只能是眼下未损一兵一卒的张家了:
“皇上如若依附张家,则很可能借新政之机调配兵权以求削弱晋王,那么我们首要做的除却安稳军心、确算兵力,我以为,还更应提前估算他与张家所期望的兵力排布之地,做好兵戎相见的最坏打算。而这些之外,重中之重还是速速割据粮草、抢占军需。只要有了军饷和粮食,就是踩住了朝廷半条腿,无论如何赢面都会大上许多。”
他此想与郭氏兄弟所见略同,而众士之首赵谷青,除却一再提醒众人“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与朝廷刀兵相向”,也再三劝说姜越,要三思起事的时机,绝不可背上不忠不悌的骂名。
由是,裴钧极力抚掌,拉着赵谷青便开始痛饮,而滕州李氏不胜酒力,便请姜越借一步去边厅中说道商中之事。
姜越不免回头,很想继续听听裴钧究竟要和赵谷青说什么,可却只零星听见几句“庄公”,几句“叔段”,而待他议完了事出得厅来,外头的几坛子老酒早已被那二人喝完,赵谷青醉得满脸酡红,躺在地上大睡,厅中却不见裴钧的踪影。
他走出厅去,但见白月已高挂天顶,华光似练,庭中不远外的水塘边上,裴钧身上袍服俨然,冠发未乱,正散着酒气,面衬薄红地负手立在一丛竹影间,仰头望月。
听闻脚步声,裴钧回了头看向他,眨了眨微醺的眼,向与他一道出来的李掌柜拱手互礼。
李掌柜走后,姜越赶忙上前掺了裴钧一把,一时都快被他冲天的酒气闷懵了神:“怎么喝了那么多?”
“同赵先生投了机缘,便一直受他的酒,也不好推,就都喝了。”裴钧摇头摆摆手,拉着他站直了身笑,“李掌柜又同你说什么了?”
姜越叹了口气,由他执着手往内院儿走,也简述一二李氏在滕州等地的粮业和铁业,末了问裴钧道:“白日京中送来什么信?”
裴钧一路陪他往内院走着,听言平平答道:“信有两封。其一是礼部的,说初九便是姜湛大婚,礼部上下已连同鸿胪寺、光禄寺备办上了规制,不过是提前知会我一声罢了。他们为的倒不是公事,大半是听闻我告病,才一部上下递个折子来探探我虚实、拍拍我马屁,倒也没什么打紧。”
二人走过园中一拱石桥,裴钧步履闲散地踩过道中疏影,与姜越并肩前行,忽地想起那婚约之事,不免一笑:“姜越,你知道么?此番前来和亲的哈灵族王女,实则是假的。”
“假的?”姜越眉一蹙,细想下应是思及藩王与京中的微妙不和,倒也信了裴钧所言非虚,不禁叹了口气,“就算是假的,将错就错也是朝廷如今最好的选择,否则此时若和藩王割裂起来,朝政就更要大乱了。只是……藩王扇了姜家的脸,此事放在从前总是不可能有的,如今却竟有了,便到底是中原姜氏没落……”
裴钧也叹口气:“盼只盼这些个藩王还能安分到你上位之时罢,否则于我们又是一重险恶。到时候可不能让你也娶个假王女回来做皇妃。”
姜越一愣,在他身后顿住,好笑地看向他道:“我为何要娶王女?”
裴钧回头,醉眼睨着他,作寻常道:“就算不是王女公主的,你做了皇帝也总会娶妻生子,不然这皇位哪儿坐得稳?”
“自古从没有哪个皇帝是生了儿子才坐稳了皇位的,更多得是被儿子赶下龙台的。你读了那么多史,最该知道这是个歪理。”姜越浅浅一笑,继续跟在裴钧身后,神色认真道,“我倒不想一辈子都坐在宫里。若真能成事,待安了天下、定了人心,过几年我就禅位给宗室中可堪重用的晚辈,不再管京中事了。”
裴钧听言笑起来:“那你们老姜家究竟哪个可堪重用?你倒是说来听听。”说着他掰着手指,提了三五个叫得上名字的皇侄,姜越听来却眉头越皱越深,一个接一个摇头,倏地也觉出分好笑来,抬手推了裴钧一把:“别说了,你这是存心取笑皇族,信不信我治你的罪?”
“这何得是我的罪呢?”裴钧摇头大叹,“七皇叔呀七皇叔,恕我直言,您姜家的儿孙如今是将养富贵了,绣花枕头比可堪重任的多得多,子侄辈儿的早比不上头前几辈儿吃得下苦,能披甲胄上战场的更是一个都没有。这可怨不得朝臣冷眼,当从宗室里找找由头才是。”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与王兄一辈,是生在了不安之世,自然要上马迎敌,子侄辈过得到底安闲,上哪儿打仗去?”姜越静静仰头望月,萧然一叹道,“安闲未尝是坏事,坏的是富贵窝里养草包,叫人头疼。实则宗室之中,皇侄一辈虽没有合适人选,可侄孙之中,却不见没有。我心中实则就属意一人。”
裴钧听言,渐收了笑意看向他:“谁?”
姜越拉他停下脚步,收起玩笑之色答道:“煊儿。”
阑珊月影下,裴钧抬手抹了把脸,醉意似因姜越此言一醒,瞠目盯着他,懵然沙哑道:“你要让煊儿做皇帝?”
姜越目色坦诚,徐徐道:“我不是没想过。”
此时二人正好走到了姜越所住的园子中。清冷的夜风正拂动竹丛,树影与花枝沙沙地摇晃,这一切稀疏的声响,让姜越沉着的声音被衬得肯定,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
裴钧拉他在温泉池边的石台上坐下,认真看了他好一晌,忽而疲惫般闭目叹息,半是哀怨半是好笑道:“姜越,我求求你,咱们放过煊儿好不好?”
姜越任由他拉着手腕,紧贴他身侧端正地坐着,此时平静地扭头望向他,听他继续说:
“姜越,要知道姜湛就是十二岁即位、十五岁临朝的,还没懂事儿就做起了少年天子。他当年不是没有过年少纯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性子烂漫的时候,可一朝被推上龙台,你瞧瞧……这皇位把他变成了一个何等可怕的怪物?这其中不无我的功劳、我的罪过,又多得是人在旁拉扯、教唆。说我是私心也好,算是我求你也罢,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煊儿再去做一个皇帝。这一次我既是把他救出来了,我就想陪着他快快活活、轻轻松松地长大。我想惯他金丸砸鸟、云游天下,我想惯他作富贵闲人、唯乐是举,姜越……我想保他一生无虞,你明不明白?”
此言一毕,裴钧勉力自持着不再说下去,终于吐出口浊气,轻轻放开了姜越的手。
可其实他还有很多想要再说——他很想借着此时的醉意吐露出他心底多年来对裴妍的亏欠,也想在这远离了京城喧嚣的一夜里,向眼前人倾诉他前世对姜煊之死的无限追悔。
可是这一切,他无法告知姜越。
他深切的目光描摹着姜越认真聆听的神容,本以为姜越也许根本就难以理解他这番话何来,或也会因他偏心自己的外甥而感到不快,可没有想到的是,当姜越微蹙着眉头听完他的话,却竟在他期求的目光下默然地点头了。
这一刻,姜越低头垂眸,似在思索,片息后简明扼要道:“那咱们,就再留意留意别的子侄罢。”
裴钧听言一愣:“你不怪我?”
“怎么怪?”姜越回眼看向他无奈一笑,“你以为这些日子以来,我为何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此事?”
裴钧凝眉想了想,忽而开悟:“莫非你也……”
姜越苦笑着点了点头:“不错。煊儿这孩子,实在很难让人不去偏爱。我并非草木无情,自然也不愿意让他做个皇帝去肩负苍生。毕竟这孩子心太善,真即了位,天下的苦楚瞧得多了,一生不知要怎样煎熬下去……眼下既是举事未定,时候还早,便还是先等等罢。往后船到桥头自然直,或然也总会有法子的。”
说着他便看向裴钧了,问道:“京中来的第二封信又是什么?”
说到这个,裴钧总算松了口气:“那是好信儿。你猜是谁写来的?”
“好信儿?”姜越一时难想,“事关裴妍么?”
裴钧挑眉点头,从怀里掏出张叠好的信纸递给他:“你看看,这信可是蔡太师亲手写的。”
姜越面色微诧地接过信纸展开,就着月色勉强一瞧,一眼便认出那纸上确然是蔡延独到遒劲的走笔:
“大理寺即日核覆裴氏一案,必当秉公办理,还证清白。”
姜越见之眉展:“蔡延竟收手了?”
裴钧勾起唇角:“蔡延最大的痛处,就是他那三个儿子。这许是他被我咬得太紧,为求儿子活路,才不得不松一松裴妍的案子,来借此换取我在蔡飏和蔡沨之事中为他转圜。”
姜越收起信纸递还给他:“那你怎么想?”
“答应啊,自然要答应。”裴钧拿过信纸收入袖中,哼声笑了笑,“眼下他既然让我一步,我便也愿意让他一步。只是蔡沨对你已起了杀念,留是不可能留的,便只能先放开蔡飏逗逗他。只要一保出裴妍,我便在蔡氏手中没有了顾忌,到时候打个时差让裴妍先一步出狱,我便可毫无掣肘地把他一家人一网打尽了。”
姜越听言,也觉轻松一分,不免淡淡一笑:“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裴钧手肘靠着身后石台,笑睨他问:“那这算不算是好消息?”
姜越点头:“自然算。”
裴钧听言便忽地将他揽进怀里,与他近在咫尺贴着鼻尖道:“那你该陪我喝两杯,咱们庆祝庆祝。”
姜越气息微乱,勉力克制道:“你才喝了不少。”
可他此时说什么却都似琼浆玉露,惹裴钧这醉鬼凑上前浅饮,唇齿相贴间啃了又咬,良久才松开他,半阖醉目道:“我喝是喝了不少,却一次都不是跟你喝的。”
姜越被他吻得满口染上了酒气,那酒气直似一丝丝火苗一路燃进他胸腔里,把他腔中一颗猛跳的心烧得热烫,好似煮开在滚水里。
裴钧调换了坐姿与他相对,微微倾身扶上他大腿,渐渐与他靠近,越来越近,又偏头再度凑去他唇边一啄。此时忽听哗啦一声,零星的温热溅到姜越撑在石台边沿的手背上,令他一惊缩手回眼望去,竟见是裴钧从温泉池中提起一坛酒来。
姜越微微一愣,转眼见裴钧坐下,又从温泉池中摸出了两个半拳大小白瓷酒盏,放在手边更高的石台上。
裴钧揭开酒坛的塞子,一边往酒盏中倒酒,一边低声说:“说来倒怪……我俩认识这许多年了,还真从未单独喝过一次酒。每次坐在一处,不是在宫里的酒宴上,就是在别人的酒宴上……故我今日特地在此温了壶好酒,请晋王爷同我一品。”
说完他放下酒坛,递了酒在姜越手里,端起另盏与他碰杯,絮絮说起了二人从前在每一次酒宴上的相互作弄和说不清的误会。
“就好比安华公主当年的诗会。”裴钧抬手干了手中的酒,虚眼瞧着姜越,再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那时候我是赶着去给你送书的,安华公主却留我一坐,赏我喝了酒在一屋子公主小姐里头行令,可把我折腾坏了。”
他抬手再喝了酒,又倒出一杯来,向姜越邪邪一笑:“你还记得你那时候干了什么事儿么?”
姜越也仰头喝了他敬来的酒,霎时辛辣醇香漫溢他口鼻,竟似叫他随着裴钧这话,回到了当年在公主府中小酌时一般,自然也想起了当年的情形来:
“安华皇姐那时是令官,你来了,她似乎想作弄你,便总出些怪异的令,任你对出来了,又都说你违令,要罚酒,更是仗着在姑娘间罚你,你拉不下脸回绝,便一罚就是四五杯。这么几回下来,你脸都喝红了,却脱不得身……”
“更倒霉的是,我一站起来,还被人给绊了一跤,酒都给洒了,全洒在安华公主身上,挨了她一通臭骂,在一屋子小姐王孙面前跪地求饶,脸面都丢尽了。”裴钧接过他话头,一边说着,一边又灌下了杯中的酒,长叹道,“好在我姐姐当年正是安华公主的伴读,替我求了情,若是不然,我铁定还会被打上一顿呢。如此险境,皆拜那绊我之人所赐,而那绊我的人,便是你晋王爷。你那翘头的飞燕靴子是化成灰我都认识……”
裴钧喝到此已上脸上头,说到这儿也提了声音,忽地晕头转向伏倒在姜越颈窝里,热息一喷,双唇抵着他脖颈低笑:“姜越,你说说你当年……是不是个小混账?”
他的热息从姜越的领口疾速钻进去,好似一把殷红的朱砂,从姜越的肩颈直抹上双颊,叫姜越出口的声音都微微震颤起来:“我,我那是想让你脱身,却未想,你酒没洒在我身上,倒洒去了皇姐身上遭她怪罪……”
姜越一边说着,一边感觉他腰间缠来裴钧的双臂,这话便难以再说下去,而那逡巡于他颈间的温热亦愈发燥人了。此时低头看去,趴在他肩头的裴钧正不言不语地闭着双眼,看起来竟是全然醉了,更好像是已然睡着。这叫他踟蹰地推了裴钧一把:
“裴钧?你醒醒……”
姜越一向知道裴钧海量,从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裴钧醉酒。这时他只怕夜寒风冷叫裴钧宿醉染上风寒,故饶是难堪,也只好压下一身燥热,架着裴钧起了身来,想把裴钧先扶进阁里安歇。
谁知他刚揽着裴钧迈出一步,脚却被一物绊住,霎时竟全身失衡向一旁水池偏去,一时想要回手抓住石台,手却恰好被裴钧的身子别住,未能挣动,二人已向池中跌去。
在这短暂的坠落中,他只来得及护住裴钧的头,便听哗然一声水响,二人霎时落入池中。
温热的水流即刻从四面八方涌向他们,将他们紧紧推挤缠绕在一起。而坠落的沉溺也很快到来,只好在池水较浅,叫姜越闭气片刻便迅速触底站稳了身子,立即也将裴钧紧抱着拖出水来。
正此时,当空银月洒落的光芒被动荡的水波拆散,折成了不甚明亮的一片片光影,游弋在裴钧英挺的长眉睫羽间。一滴从他额头滑落的水滴悄然淌过他眼角,滴在了姜越扶在他肩头的手背上。
姜越手指微微一颤,忽而见他眼前的裴钧竟不知何时已半睁了双眼,此刻正在一池水汽中,迎着月色同他抵着鼻尖四目相对。
裴钧手指在水下勾住姜越衣带,声音带着酒气,出声缱绻道:
“姜越,我们错了那么……那么多回,这次,能不能对一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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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其罪三十八 · 退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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