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卷一

暮春三月的皇城,本该是莺飞草长、柳絮纷飞的好时节,可乾清宫的暖阁里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寒意。鎏金兽首香炉中燃着上好的龙涎香,青烟袅袅升起,在透过菱花窗格的斜阳里打着旋儿,却怎么也驱不散那股子从帝王眉宇间渗出的阴郁。

朱厚照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领口与袖缘用金线绣着细密的云龙纹,本该是极威仪的打扮,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他斜倚在紫檀木雕龙榻上,一只脚曲着,另一只随意地搭在踏凳上,手中握着一只白玉杯,杯中的酒液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他已经这样坐了半个时辰。

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早被他挥退了,偌大的暖阁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悦耳,却让朱厚照的眉头锁得更紧。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热,可胸口那处空落落的地方,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他又想起寒山寺那扇紧闭的禅房门。

想起那人背对着他坐在蒲团上的消瘦身影,青灰色的僧衣空荡荡地挂在肩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想起那截露出袖口的手腕,苍白得几乎透明,腕骨凸起得让人心惊。想起那双手——那曾经为他抚琴、为他研墨、为他整理衣冠的手——如今正一下一下地拨动着佛珠,檀木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

“陛下。”一个声音突然在暖阁里响起,轻得如同羽毛落地。

朱厚照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杯沿险些磕到牙齿。他抬起头,看见暖阁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广袖长衫,衣料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银光,仿佛笼着一层薄雾。他站在那儿,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眉宇间却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倦意。最奇的是他的眼睛,瞳色比常人浅些,在光影流转间,竟隐隐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景。”朱厚照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哑,“你来了。”

公子景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朱厚照手中的酒杯,又掠过榻边东倒西歪的几个酒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陛下又在饮酒了。”

这不是问句。朱厚照听得出那平静语调下的一丝不赞同,却只是苦笑,将空杯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不喝酒,这漫漫长日,要如何打发?”

公子景没有接话。他缓步走近,月白的衣摆拂过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在距离朱厚照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皇帝脸上,仔细端详了片刻,才轻声问道:“裴皇后……还待在寒山寺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朱厚照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痛苦的清醒。握着空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带着自嘲意味的笑。

“他剃度了。”

简单的四个字,他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的,带着血丝。

公子景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倏然睁大,瞳孔微缩,连带着周身那层若有若无的薄雾都动荡了一瞬。“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上次我去时,寒山寺的主持不是明确回绝了他的请求吗?寺规有定,帝后出家,须得皇帝亲笔朱批、宗人府备案,主持怎敢私自应允?”

“对,呵,上次。”朱厚照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的弧度越发苦涩,眼底却燃起一团压抑的火,“主持是没有准许。可是文德——”他顿了顿,那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来一阵熟悉的钝痛,“他自己用剪子,把头发给绞了。”

暖阁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公子景怔在原地,月白色的衣袖无风自动。他想象着那个场景:

清冷的禅房里,那人坐在铜镜前,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镜中映出一张苍白而平静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辰与温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然后,他抬起手,握住一缕乌黑如缎的长发——那曾经被皇帝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亲手用玉簪绾起的长发——剪刀合拢,发丝断裂,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一缕,又一缕。

“主持又能有什么法子?”朱厚照的声音将公子景从想象中拉回,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头发没了,难道还能强按着他戴假髻不成?寒山寺是佛门清净地,主持总不能将一朝皇后强行驱逐。所以……”他深吸一口气,“所以他现在,是寒山寺一名没有度牒、却实实在在落了发的修行者了。”

“阿照。”公子景唤了他的小名,语气凝重,“你有没有去见他?”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朱厚照所有压抑的情绪闸门。

“他不肯见朕!”皇帝猛然从榻上站起,动作太大,带翻了小几上的白玉杯。杯子滚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残酒泼洒开来,在金砖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可他浑然不顾,只是盯着公子景,眼眶发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朕去了三次!三次!他当着朕的面,把禅房的门关了!砰的一声——你就说,他心里还有朕的位置吗?!”

他越说越激动,玄色的广袖在空中猛地一甩,仿佛要挥开什么看不见的枷锁。他开始在暖阁里疾步走动,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响,带着一种焦躁的、困兽般的韵律。

“佛!佛!佛!他就只知道念佛!”朱厚照的声音越来越高,近乎咆哮,却又在尾音处泄出一丝哽咽,“朕才是他的丈夫!他的天!他本该在朕的身边,母仪天下,与朕共享这万里江山!可他现在在做什么?坐在那冰冷的蒲团上,对着几尊泥塑木雕,一遍遍地念经!手里的串珠都不知道磨亮了多少遍了!朕就站在门外,朕叫他,朕求他——文德,文德你开门,你看看朕——可他呢?他对着朕,竟然连一个字都没有!一个字!”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哑了,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双总是神采飞扬、带着三分不羁七分威仪的凤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水光,混杂着愤怒、痛苦、不甘,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

公子景静静地看着他发泄,没有立刻上前安抚。他知道,有些情绪淤积得太久,必须让它流出来。直到朱厚照的脚步开始凌乱,呼吸越发急促,他才身形一晃,如一片流云般飘至皇帝身前,伸出手,稳稳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阿照,你停下。”公子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看看你自己,看看这个地方。你是皇帝,是大明朝的天子。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看进朱厚照混乱的眼眸深处。“一座寒山寺,一扇禅房门,真的能挡住你吗?你若真想见他,谁又拦得住?禁军、内侍、甚至一道圣旨——你有的是办法。是你自己,不忍心迫他。”

最后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朱厚照心头狂燃的怒火。

他怔住了,狂奔的脚步停了下来,整个人僵在原地。公子景的手还按在他的肩上,那力道不重,却奇异地让他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暖阁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越来越微弱的鸟鸣。

良久,朱厚照肩膀一垮,那股强撑着的帝王威仪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那个茫然无措、为情所困的年轻男子。他抬手捂住脸,深深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是啊……是朕不忍心。”他的声音闷在掌心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上次朕隔着窗缝看见他,他就坐在那儿,背影单薄得好像纸糊的一样。朕让太医去请脉,回来报说,他比当年刚进宫、才十五岁的时候,还要轻了……”

他放下手,眼眶通红,却没有泪流下来,只是眼底的痛楚浓得化不开。“朕怎么忍心?朕怎么忍心再让人去撞那扇门,去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朕怕……朕怕逼得紧了,他就真的……”

真的什么?魂飞魄散?香消玉殒?

后面的话,朱厚照没有说出口,但公子景听懂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帝王,看着他褪去所有光环后,只是一个为挚爱忧心如焚的普通人,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情之一字,果真最能磨人。任你是九五之尊,还是红尘外的方外客,一旦陷进去,便是同样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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